山崩
第一次去近郊的那间绘画补习班,我走得比平时还要慢上一些,手里握着父亲写给我的地址,不时地低头看一下。种着梧桐树的街沿结束在柏油马路的尽头,然而走上另一条狭窄的小路,视野反而变远了,因为两旁的灌木和杂草都长得很低,我甚至能看到矗立在丛生草木中间金黄色的稻草人,但没有人烟。路不是很好走,我又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
那天是假日,青训营提早结束了。负责人态度坚决地盯着我第一个走出训练室,以杀鸡儆猴,断我们自主加班之念头。我提早感受到了时间的充足,提早走上了去画室探路的小道,少天在跟踪我。
如果走着走着,他没有走到我前面的话,我本来不会发现他在跟踪我。
少天马上完美地演出了一个“行迹败露”的跟踪者,两条眉毛拧在一起,看上去愁眉苦脸,尴尬无比。他干巴巴地朝我打招呼,说他想看我去什么地方。
他当然不是“说”他想看我去什么地方,事实上,还是我邀请的他,因为这里是近郊,我们恐怕都是第一次来,不认得路,而且既然来都来了,不带他去看看我也显得有些不情不义。他说的另一些话,我记不清了,在这一点上我还是对他心有歉疚的,与其说十五岁的记忆都模糊在了青训营的夏天里,我更加怀疑我天生有种自动过滤他所有定语的才能。
神神秘秘?
好像不止这样。
鬼鬼祟祟?
好像也不止这样。
神出鬼没、偷偷摸摸、鬼头鬼脑、居心叵测?
我达不到少天的质,兴许把以上几个全部加起来,能够到少天的量。
总之,少天认为我形迹可疑,恐为通敌。大义所向,便委屈自己跟我前去,一探究竟。
听到“通敌”我就笑了。
我说在这种近郊,我通不到别人,少天不如指控我通灵胜算还比较大。
我一笑,少天的神情更严峻了。
少天就一脸严峻地跟我来到灌木尽头的小屋——老师的画室。我抬手拨开透明的帘子,敲了几下门,确定里面没有动静后推开了门。
父亲和老师通过电话,如果绘画补习班的其他学员还都未到,我就自行推门进去。
后半个下午,太阳已经不再遥不可及,阳光像海水一样漫过帘子进来,把房间变成烧过的铜的颜色。少天躲在一块巨大画板的阴影里,只有一双手染上橘红。
我从背包里掏出未完工的画。老师说过要我的两幅作品:最好的一幅和最近的一幅。前者往往用来将我独兵孤将积累起来的本不成军的一点自负更击溃到七零八落,而最近的一幅,我还没画完。
少天凑过来一看,就像眼神锐利如鹰的巡视老班,看到一个作业只写了一半就与开学不期而遇的学生——显然我就是那个学生,而少天同时充当两个角色:满脸嘲讽的同桌和即将降下天罚的老班。少天一拍我的肩膀,笑得浑身发抖,特别嚣张。
他还想来拍我的大腿,被我躲开了。
我的十五岁若是一条河,训练营和画室便是它最长的两条支流。那一天我坐在一个亮如明镜的夏天里,面对从天而降的灵光一现,画了改,改了画,总不满意。尘埃在画框边闪闪发亮,画纸上是一片蓝色的草原,上面游荡着几个悠然自得的幻影。我看着它们,既想表现它们的自由,又想表现它们的被束缚。少天在旁边,陪着我,叨叨着我,鞭策着我。
“速度速度抓紧画快点画不能停笔快画快画快画!!”
直到下一位学员推门,愣愣地看着我们。
“晚上请你吃饭。”我悄悄地和少天说。
*
我的老师是个眉头深锁、目不斜视的老人,总是穿一件深蓝色的旧夹克。少天只和他见过一次,就是第一次。我还记得他握着木头戒尺,仿佛要把我的画敲出一个窟窿,眼神重得几乎要把我洞穿。他害着严重的肺痨,一说话就止不住地咳嗽,可仍然毫不含糊地骂我是个菜鸟,质疑天底下有没有一所不眼瞎的美术学院会收下我这个学生。回家路上少天一脸惊悚地看着我,我稍微一想,深情并茂地引用了他挺经常用的一种说法:吓尿了。
后来,少天又跟着我去了几次绘画补习班——我是说,我在画,他在指教。我们两个迎来了十六岁,也渐渐熟络起来了。巧的是,自那一次以后,少天再也没有遇到过我的老师,而老师不在的时候,他的夫人会负起责任来看着我们这帮学生。我跟少天说,老师在的话绝对第一时间把你赶出去,少天对此毫不怀疑。不过老师不在的周末,少天就热情洋溢地消磨起整个画室的耐心。旁边的人忍不住了,也会赶他出去,他就买根冰棍在外面啃。
少天有一次问我什么时候出版画集,估计大卖。
我们两人在一家挂着灯笼的小摊吃云吞面,碗里有葱,天上有星,心中做着大头梦。
“我父母说,学画是为了我被青训营淘汰后也能继续生存。我什么时候退出来,就什么时候一心一意地去考美院。”
我说。少天呛了一口,不停咳嗽。
“你还好吧。”
我赶紧给他递纸巾,伸手去拍他汗涔涔的后背。一下子把命题搞到这么大是我不对,不过我以为这么简单的事情少天早就看出来了。
对于绘画和荣耀,我曾经把它们当作一视同仁的梦想。
我父母后来推出了一种更为官方的说法:荣耀是我“想做却不能做”的事,而绘画是我“无论想不想都得做”的事。不过,他们其实从未说过哪怕是一句话,希望我放弃蓝雨,或被蓝雨放弃——连一丁点心里的念头都没有,我敢担保。
“当我发觉他们不仅看得清明,还沉得住气,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他们的好意呢。”我自言自语地说,“人本来就不需要超自然的梦想。”
“这句话肯定不是你自出心裁。”少天蹙着眉斜着看我,“要是你来说的话绝对比这个酷一百倍。”
“这是列宁的话。”我说,少天扁着嘴笑,“靠着山的人就说安稳的话,揪着一根木棍的人就说要翘起地球的话,那也没办法。”
绘画或许就是我的一座靠山,即使我从来没把它当成靠山也一样。事实就是事实,有时候我想一意孤行,但我还身在其中。
只是事实不懂我,事实不如父母了解我,也不如少天了解我。
少天喝了很大一口水,咽得满脸通红,迫不及待地张了几次口想说话。
“你还好吧。”
那天我第二次问他同样的话。
“这话得我问你。我还好,倒是你别说胡话。你发烧了吗?”
“我说错了吗?”
“你的,那个,”少天比划着,“大前提是错的。第一句话开始就是错的,表示你大前提是错的。”
“第一句话?”
我好笑又无奈地问。
“是你的话无论到哪里都能生存。”
“就是这个?”
少天理直气壮地说不然呢。
“哪怕是从未到过的地方?”
“哪怕是从未存在过的地方。”
这就是他想说的话。
“我看起来像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吗?”
“我回答‘是’的话会起到鼓励作用吗?还是反作用?”
“你试试看。”
“我不喜欢你笑眯眯地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你在调戏我。”
“实在对不起。”
一瞬间我们四目相对,少天的眼睛里仿佛有爆裂的火花。
“其实,我原来也不是很相信你能留下来,而且全靠自己实力。你知道,就跟,嗯,辩论赛上聊天,走秀台上散步,差不多的感觉,那时候你就给我这种感觉,你知道那是不行的吧。不过后来,我越来越相信了,已经超级无敌相信了。最近几次训练成绩更是铁证如山,在荣耀里,在赛场上,有一些只有你知道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少天摊开他空空的双手,特别诚恳地直视我的双眼,“现在,我更相信你不仅能留在蓝雨。”
“还能成为蓝雨,披荆斩棘,付出一切。”
“还能与我同行,剑与诅咒,战无不胜。”
明明想说的完全不一样,搞什么异口同声呢。而且我发现我们同时开始说这句话,我居然比他晚结束半秒。
不过我毫不在意。
我想他也不在意的,少天扯出一个又放松又肆意的笑容,一瞬间让我产生了已经习惯胜利的错觉。他痛快地大手一挥,让我买了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