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很少有旅途使我感到过枯燥。无论是用双脚漫步山谷之间，还是骑跨在我的马儿健硕的脊背上，又或者像现在，坐在这辆马车拥挤的车厢内，颠簸着，摇晃着，接日连夜赶往传言中的诅咒之地。从一处前往另一处，在我看来，正与人们履行命运的方式有着冥冥之中的联系，就如朝圣那般，经历了平凡而持久的旅程，到达终点时收获恢弘的感激与解脱。至于起点，它的唯一价值只有模糊的纪念。我已经习惯了旅程，因此即便马车的硬座使我的后背酸胀，空气中又不时飘来植物落叶和动物尸骸腐烂的臭气，同行的二位——我护送的雇主和另一位佣兵，名叫迪斯马的强盗——沉默不言，我还是挺自在的，就连窗外凋敝的景象也不能在我心中激起多少波澜。
但我毕竟要尽到护卫的责任，不能放任自己神游天外。我将脸贴近四角泛黄的车窗玻璃，从头盔狭窄的缝隙后投出视线，用以观察前方的道路上是否会突然出现一根横倒的圆木，或是一条阴险的绊马索。窗框与外景在我的眼前呈现出层叠的，令人头晕的重影，而头盔和玻璃又随着马车的起伏刮擦不停，发出恼人的声响。即便我很小心，还是担忧会有哪块石砾把我颠起，撞坏生脆的玻璃。也许这份差事还是交给那个强盗为妙，虽然他的颧骨尖而突出，也不至于对窗户造成威胁。但不巧的是，他正在我侧旁半臂远处睡觉，或者说，呈现睡觉的姿态。然而，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当无孔不入的恶臭渗进密闭不全的车厢，他苍白的尖勾鼻便会神经质地耸动。当我的腿甲不慎磕碰到一起，发出哗啦的响声，他嶙峋的耳廓就像警惕的野兽那样抖上两抖。这一会儿我回过头来，只见他整张脸上的五官都在牵拉发皱，变换着团成各种不满的形状，似乎借由丰富的表情对我搞出的动静发出无声咒骂和讥讽，并且，显而易见，骂得很不好听。
这样一个人！我有点后悔曾经向他搭过话了。
我的雇主坐在强盗对面，年轻的双手平稳地放在并拢的双膝上，体态端直，俨然是贵族的做派。他从另一扇窗户向外探望，面容被昏暗的光线模糊成一团。偶尔有阳光从密林的层层阻截中逃逸，也只能在他脸上留下匆匆一掠。我对他仅存的印象是，一个神情郁郁，但眼中闪光的青年，其他的细节则丢失了，即便我已经与他对坐三天两夜，也仍然没能，或者不愿留下印象。我是雇主的佣兵，但我做佣兵，也并非为了我的雇主。
我将长剑竖起，贴靠在马车门板上，为我的头盔和车窗预留一道缓冲。长剑是我从家乡出发远征，留存至今的唯一物件。本来我还有家乡带来的一匹马儿作伴，从军队退役后，我俩一起上路，一开始不知道该去向何方，如此一来旅途便变得忧伤了。我们回了一趟家看看，没有留下，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我们离开的时候，我察觉它的步子突然迈得十分迟疑，隔着下装厚厚的布料和马鞍，我布满老茧的双腿内侧竟分明感触到它庞大躯壳下，每一块肌肉与骨骼的接合处，都摩挲着痛苦的哀歌，马蹄深陷在土地里，带起比以往更多的泥沙。我俯下身，抱住它粗壮的长长脖颈，它不做理睬，只将鼻翼伸入青草间探嗅不停。风将它的鬃毛扬向我们离时的地方，吹进我头盔的缝隙间，不是尘沙，却刺痛我的双眼。我知道，我们终于产生了分歧。
我把它留在了一座离家尽可能远的教堂，在我负担不起它的草料之前。它是一位传播圣光福音的伟大的战士，相信教会的兄弟姊妹能替我照顾好它。
我还没有与它分别太久，时常会想起它湿漉漉的，圆而闪亮的黑眼睛。我是自私的吗？分别的那天，似乎是预见了什么，它不再听从我的指挥。我不得不下到地来，一手攥住笼头，一手紧捏缰绳，拖拽着它前行，无风的郊外，我们却像跋涉在暴风雪之中。它嘶鸣着，挣扎着，四蹄蹬踏不停，却也不愿伤害我，否则我不可能在这场较量中获胜，手套也不可能只有这些不痛不痒的磨损。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必须不停地前进，前进，直到我们相隔太远再也无法望见彼此。我不能回头，因为我害怕那一刻，我坚毅的钢铁之心会因此熔化成一汪软弱的铁水，被狂风狠狠地撕碎！必须走得很远，因为我害怕她会见到任何一切与我有关的事物。如果她那双因我的缺席而被粗重活计摧残老朽的，曾经美丽而柔和的双手，抚上我们共同熟识的老友顺滑的鬃毛，我全力隐藏的一切都将无处遁形。圣光面前我单膝下跪，而面对你，我只能匍匐在地。但对于一具由钢铁和他人鲜血锻铸而成的躯壳来说，只有死亡才能将它击倒了吧！
暮色渐渐浓烈，雇主就着烛光检查地图上标识的路线，迪斯马也已经睁开眼，从窗口向后张望，不知是担心有人跟踪，还是已经开始后悔加入这趟无归之旅。如果是后者，那也无济于事。再有一天，我们就要抵达哈姆雷特之地，一想到我也许就将在此葬生，啊，我的内心仿佛在窃窃低语：我真是喜不自胜……
但我毕竟要尽到护卫的责任，不能放任自己神游天外。我将脸贴近四角泛黄的车窗玻璃，从头盔狭窄的缝隙后投出视线，用以观察前方的道路上是否会突然出现一根横倒的圆木，或是一条阴险的绊马索。窗框与外景在我的眼前呈现出层叠的，令人头晕的重影，而头盔和玻璃又随着马车的起伏刮擦不停，发出恼人的声响。即便我很小心，还是担忧会有哪块石砾把我颠起，撞坏生脆的玻璃。也许这份差事还是交给那个强盗为妙，虽然他的颧骨尖而突出，也不至于对窗户造成威胁。但不巧的是，他正在我侧旁半臂远处睡觉，或者说，呈现睡觉的姿态。然而，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当无孔不入的恶臭渗进密闭不全的车厢，他苍白的尖勾鼻便会神经质地耸动。当我的腿甲不慎磕碰到一起，发出哗啦的响声，他嶙峋的耳廓就像警惕的野兽那样抖上两抖。这一会儿我回过头来，只见他整张脸上的五官都在牵拉发皱，变换着团成各种不满的形状，似乎借由丰富的表情对我搞出的动静发出无声咒骂和讥讽，并且，显而易见，骂得很不好听。
这样一个人！我有点后悔曾经向他搭过话了。
我的雇主坐在强盗对面，年轻的双手平稳地放在并拢的双膝上，体态端直，俨然是贵族的做派。他从另一扇窗户向外探望，面容被昏暗的光线模糊成一团。偶尔有阳光从密林的层层阻截中逃逸，也只能在他脸上留下匆匆一掠。我对他仅存的印象是，一个神情郁郁，但眼中闪光的青年，其他的细节则丢失了，即便我已经与他对坐三天两夜，也仍然没能，或者不愿留下印象。我是雇主的佣兵，但我做佣兵，也并非为了我的雇主。
我将长剑竖起，贴靠在马车门板上，为我的头盔和车窗预留一道缓冲。长剑是我从家乡出发远征，留存至今的唯一物件。本来我还有家乡带来的一匹马儿作伴，从军队退役后，我俩一起上路，一开始不知道该去向何方，如此一来旅途便变得忧伤了。我们回了一趟家看看，没有留下，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我们离开的时候，我察觉它的步子突然迈得十分迟疑，隔着下装厚厚的布料和马鞍，我布满老茧的双腿内侧竟分明感触到它庞大躯壳下，每一块肌肉与骨骼的接合处，都摩挲着痛苦的哀歌，马蹄深陷在土地里，带起比以往更多的泥沙。我俯下身，抱住它粗壮的长长脖颈，它不做理睬，只将鼻翼伸入青草间探嗅不停。风将它的鬃毛扬向我们离时的地方，吹进我头盔的缝隙间，不是尘沙，却刺痛我的双眼。我知道，我们终于产生了分歧。
我把它留在了一座离家尽可能远的教堂，在我负担不起它的草料之前。它是一位传播圣光福音的伟大的战士，相信教会的兄弟姊妹能替我照顾好它。
我还没有与它分别太久，时常会想起它湿漉漉的，圆而闪亮的黑眼睛。我是自私的吗？分别的那天，似乎是预见了什么，它不再听从我的指挥。我不得不下到地来，一手攥住笼头，一手紧捏缰绳，拖拽着它前行，无风的郊外，我们却像跋涉在暴风雪之中。它嘶鸣着，挣扎着，四蹄蹬踏不停，却也不愿伤害我，否则我不可能在这场较量中获胜，手套也不可能只有这些不痛不痒的磨损。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必须不停地前进，前进，直到我们相隔太远再也无法望见彼此。我不能回头，因为我害怕那一刻，我坚毅的钢铁之心会因此熔化成一汪软弱的铁水，被狂风狠狠地撕碎！必须走得很远，因为我害怕她会见到任何一切与我有关的事物。如果她那双因我的缺席而被粗重活计摧残老朽的，曾经美丽而柔和的双手，抚上我们共同熟识的老友顺滑的鬃毛，我全力隐藏的一切都将无处遁形。圣光面前我单膝下跪，而面对你，我只能匍匐在地。但对于一具由钢铁和他人鲜血锻铸而成的躯壳来说，只有死亡才能将它击倒了吧！
暮色渐渐浓烈，雇主就着烛光检查地图上标识的路线，迪斯马也已经睁开眼，从窗口向后张望，不知是担心有人跟踪，还是已经开始后悔加入这趟无归之旅。如果是后者，那也无济于事。再有一天，我们就要抵达哈姆雷特之地，一想到我也许就将在此葬生，啊，我的内心仿佛在窃窃低语：我真是喜不自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