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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蒙】隰桑&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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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隰桑
有人一路张扬大笑着、大踏步走进他的行营的时候,吕蒙稍微从手中的书卷上抬起了眼。
“将军,是骑都尉虞翻大人,从南郡城下归来了。”
帐门口的卫兵远远地张望了一眼,这样低声禀报着。
吕蒙抚掌而笑,那时候这位将军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书简,仿佛颇为爱惜地以指尖轻拂,片刻才慢慢直起了腰身,开声道:“仲翔是要与我道喜吗?”
“正是来此报讯啊!”
从容入帐的轻狂文士,向吕蒙深深一躬,那时候虞翻的大袖飘舞着,如鸦色的流云。
吕蒙站起身,轻轻地执了虞翻的手:“荆襄乃富庶之地,人所共羡。如今能够兵不血刃,令公安、南郡守将献城,实在是由先生说降傅士仁起,他日驾前论功,先生当为第一。”
“虎威将军太谦了……”
虞翻给他引着,径自在客席落座,那时候他犀利的目光也正上下审视着吕蒙。
那名将军着一身的铁甲,披风颜色如雪,头盔上一尺来长的白缨子垂及肩头,与颈间碎发纠缠,看上去雄健且潇洒,直视他双眼的时候,能够见到深深的瞳子之中潜藏着独属武人的精悍光芒,令人很难注意到他面上那一丝恬淡的病容。
“所谓上兵伐谋,这次出师,令我军能够不流滴血而奏全功,乃是拜大都督‘白衣渡江’的智略所赐。此役必定名传青史,都督的大名也将令后人称颂。”
听着虞翻意味难以捉摸的称赞,吕蒙笑了笑,抬起眼去看不远处为雾色笼罩着的南郡城。
“荆州乃灵秀之地,奈何久经杀伐呵。”彼时,那名将军以近乎惋惜的语调说道:“我入城之后,第一当优抚荆州军民,令此地属民知晓我主的仁慈。”
虞翻不得不颔首,“此一战,荆州幸遇将军。”
吕蒙仿佛随意似的,挥了挥手,教帐下士卒端上了半坛淡酒,“来,为南郡城破,我敬先生一杯。”
虞翻不喝,他只是看着吕蒙的脸,“大都督是否不宜饮酒?”
吕蒙失笑,俄而轻轻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军前饮酒……似乎怠慢,不过这半盏水酒,于我如同无物,如今捷报已快马送往建业呈递主公,仲翔不妨在此,陪我一乐。”
虞翻也笑了,“吕都督,你以翻通医术为名,令我随军,奈何一路之上,怎么只把我当谋臣、说客,竟从不拿我当个医者呢?”
——吕蒙是个好说话的人,他像是给人抓住了犯错一般,单手盖住了酒爵的杯口,带着一丝赧然的笑容道:“是……是的,先生既然这样说,吕蒙领命,不饮就是。”
虞翻点了点头,他小心地看着吕蒙的脸色,那时候是初秋,天气尚热,武将甲胄加身,并不会很舒服。吕蒙的气色看上去并不好,尽管这名将军有一双神采熠熠的眼睛,虞翻还是注意到,他呼吸的频率远比这个年纪、身体强壮的军中男子要快很多。
“……如今,一心一意要依附将军的,不过守将糜芳一人,安知南郡城中就没有其他阴谋作乱之人呢?将军此时不应在此作乐,应当速速占据城池,恢复南郡治安。”
他如此建议着,吕蒙则爽快地听从了。虞翻看着他大踏步走出军帐,点兵入城,慢慢回头拾起了吕蒙案上的书简。
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那居然是一本《诗经》。
于是虞翻笑道:“吕虎威也读《诗》吗?”
听到这名文生口吻中有取笑之意,吕蒙哈哈大笑。这名将军挥了挥手,“我虽是一介武夫,然而也有向上之心、窃慕风雅之意啊。”
“翻昔日曾闻,将军在寻阳令任上之时,就曾经开西馆以延学士,朝夕稽考,课读不倦。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
“先生过誉了。”吕蒙嘴角噙笑,接过坐骑缰绳,与虞翻搬鞍上马,悠然前行,“我少时粗鄙,不修书传,二十余岁方始就学,如今也常常自己惕励,生怕不堪主公所托之任啊。”
他这样说着,又对虞翻笑道:“先生是饱学名士,如蒙不弃,待荆州战事平息,愿请先生为我讲《诗》、《易》等经典,以开愚钝。”
虞翻把玩着那卷《诗》,并没回答吕蒙的请求。那时他只是换了个话题,徐徐说道:“自前年以来,将军随主公取皖城、征合肥,与刘备争三郡,拒曹操于濡须,前后奔驰,不曾安定。将军尚要上马征敌、下马读书,不嫌太过辛劳了吗?”



1楼2011-03-03 22:16回复
    吕蒙闻言惊诧。
    他似乎想不到虞翻会说出这样的话,因此一时之间不知怎样对答,思忖了片刻,才微微抿唇,肃然答道:“吕蒙受主公厚恩,当以死报。何况主公以吴侯之尊,尚且勤学不倦,于我又何谈辛苦。”
    “……”
    那时虞翻看着他犹带刚毅之色的面孔,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沉默了许久,忽然转头去看江边的秋色。
    ——江水一带,渺渺无边,秋风细细,微波如鳞。靠岸的地方,一丛丛的芦苇,已给秋风染上了一丝金黄。
    虞翻最后笑道:“若他日有幸拜访,当与将军把酒谈《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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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除夕前后短短数月,先后陨落了那个时代光芒耀眼的两颗星子。
    蜀汉名将、汉寿亭侯关羽,因出兵攻樊城,遭东吴军袭其后方,遂失荆州。羽父子为潘璋部将马忠所擒,遭斩首而死;次年一月,名居汉庭丞相、实则握有半壁天下的曹操,亦在许昌病亡。
    ……荆襄地方的冬天,临江处能望见芦花如雪,在清浅水边,更显萧瑟寂寥之意。
    孙权派全琮做使者,来宣召在夷陵收聚降兵的陆逊之时,那名书生正独立江边舟头,临风远眺。
    “子璜一路辛苦。”
    陆逊下船,迎着滚鞍下马的全琮,含笑说道。他打量着来人的面孔,上面似乎并无太多喜悦颜色,相反地鬓发微乱,竟似乎带了一丝焦急的味道。
    “吴侯现在何处?”
    “仍在公安城,我此次来见,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伯言知晓,一公一私,一喜一忧,未知伯言愿意以何者为先呢?”
    陆逊想了想,笑道:“自然先公后私。”
    全琮道:“恭喜!吴侯在公安大会诸将,历数功勋,如今已任命将军你为宜都郡太守,治理夷陵、秣陵各地。又命我传将军赴公安,更拜封爵。”
    陆逊谢恩毕,向他拱手道:“有劳子璜,如今你我谈完公事,请随我先上船暂歇吧。”
    他说着,便请那人登舟,然而全琮却没有动。
    那名穿着玄色衫子的儒生,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吕蒙大都督病重了。”
    陆逊的眉头陡然一跳,那一瞬间他好像没听清对方的话一样,淡淡地转过身,平静地问道:“……什么?”
    “吕子明病重。”全琮又重复了一遍,说得很清晰,“卧床数日,饮食不进,主公日夜忧虑不安,群臣都无计可施了。”
    陆逊没有说话。
    那时候,寒冷的江风呼啸着,掠过江中行舟的船帆,吹起点点芦花如雪。
    最后陆逊浅浅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明白,我着人先带子璜去客帐暂歇,待我交待完军中事务,明日一早,即随你启程赶赴公安。”
    陆逊还记得,吕蒙称病返回建业的时候,他曾经特意去见过他。
    那时候他建议吕蒙趁关羽分兵取樊城,即时向孙权进谏,发兵取荆州,那时候吕蒙看起来状况并不好,他甚至不像一个将军该有的那样跨马而归,相反地则是乘着车,半躺半卧。
    可是陆逊并不相信他是真的病重,因为吕蒙的眼睛里没有病容。
    陆逊想起来这个人骗开零陵城门的诡谲、力主强攻皖城的决断,还有夹江立坞抵御曹操的细密周至,他向来是赞赏吕蒙的——虽然他们出身迥异,阅历不同,但是他愿意将自己胸中的计略交付这个人的手掌上,不计其余。
    然而吕蒙只是笑着,“确实如你所言,但是我实在病重,恐怕不能率军出征啊。”
    男子推脱着,眸子却半扬起来,审视一般暗暗地看着陆逊的脸,青年那时候能从他的目光中读出那种久经沙场的老练。
    所以陆逊断定吕蒙是诈病,果不其然,那人面见孙权之后不久,他就被加封为偏将军、右部督,暂代吕蒙职位,而吕蒙却暗暗屯兵寻阳,渡江夺取荆州。
    ……然而,世事无常,何期竟有这样多不能分辨的假假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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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的灰烬,积淀在青铜的博山炉中,吐出一缕香烟,在半明半暗的灯火中缭绕不散。
    大都督何其福薄。
    照料病重的吕蒙的下人,这几日都这样窃窃私语着。
    


    2楼2011-03-03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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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权微微斜着身子,逆光处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虞翻只能看到吴侯袖底的手,默默地松开、攥紧,微微颤抖着又松开。
      “孤令你算一算子明的寿数。”
      孙权最后只是如此说道,他的语气甚至非常平静,让人难以揣测其下的情绪。
      虞翻的肩头抖了抖,然而他只是沉默地摆开了卦盘和卦草。
      卜者转动盘子的声音,那时候就像是上天的旨意一样,沉重地叩击着聆听者的心门。
      那时候,吕蒙卧病的内室忽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声,紧跟着是仿佛瓷器落地的碎裂声响,虞翻一怔,缓缓停了手。
      那时候孙权忽然发怒了,这位以年青和坚忍著称的君主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几案,飞溅的冷茶落在虞翻的衣襟和脸上,然而他动也没有动。
      那时候他只是任凭自己的主君带着某种恨意,将自己面前的卦草等物纷纷扫落一地。
      孙权背过身,用非常冷酷的声音说道:“不用算了,孤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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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渐地亮了。
      吕蒙闭上眼,他想这时候,若是站在大江边上,必定能看见芦花随着凛冽晨风飞舞漫天。
      就像落雪一样。
      他回忆起寻阳江边那种磅礴冷清的景致的时候,有一双带着凉意的手,非常温柔地缠上他的手指。
      吕蒙几乎吓了一跳,他睁开眼,就看到比他小四岁的吴侯的脸。
      孙权稳了稳气息,笑道:“子明,在想什么?怎么那么入神?”
      “主公……”吕蒙想要翻身下榻,却给孙权按住了,因此他只能苦笑,“末将料不到竟在此时一病如此,有负主公重托了。”
      孙权好一会儿没说话。
      “虞翻到底懂不懂医术?”最后孙权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迁怒,“我一向不喜欢这个人,大战之前他本来已经被流放丹杨,如果不是子明要他随军,孤不会饶恕他的罪过。子明为什么要给他说情?”
      “……”吕蒙那时候不禁感到无话可答,同时又为孙权言语中流露的焦躁之意,而感到十分的歉疚,那时候孙权握着他的一只手,慢慢扶着吕蒙躺好在榻上,拉起锦被盖住他大半的身躯。
      “虞仲翔是个饱学的宿儒,主公不是说自己博览经典,唯独不曾读《易》么,听说他精通这门学问,我想改日可以请他讲解一二。”
      “……孤后悔。”
      孙权那时候紧紧攥着吕蒙的手掌,几乎将额头埋进那名武将的掌心去,“孤应该把子明留在身边几年,记得少时曾与朱然同窗而读,孤后悔没有把子明留在建业。”
      孙权的话已经失了方寸,让榻上的人不禁一阵愣怔。那时候吕蒙看着对方几乎是以无力的姿态依靠在他身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孙权挥了挥手,一室的医官和下人便悄没声地退了出去。吕蒙因孙权颓唐的模样而惊骇,几度想要从榻上翻身起来,然而身上乏力,再三尝试,居然不能。
      武将心中不禁为此翻起一线的怒火,然而瞬间就被时过境迁的苍凉感觉取代了。
      吕蒙微微喘了口气,笑了:“自主公少时带兵征黄祖至今,末将好久没见到主公这样着急了。”
      “子明……也在想当年孤征黄祖?”
      孙权深深吸了口气,那是他过的最艰难、也最需要耐性的几年,年少、无战功、身边有强大的辅臣,来自内外的压力,和自己的好胜心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沉重的阴翳笼罩在少年孙权的心头,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就是在那时候从孙策的旧将里注意到了吕蒙,鲜明的绛色衣裳以及望着自己的热切眼神,在一群年青的小将当中,异常耀眼夺目。
      “……孤不止记得黄祖。”那时候孙权的声音几乎哽咽,“孤还记得合肥……记得劝子明读书,孤曾经对张子布说过,子明断识军机、智略足备,然较之公瑾、子敬,独具武人质朴,因此才授卿号‘虎威’,谁料天意如此薄待于孤!”
      那时孙权禁不住用指尖碰了碰吕蒙消瘦的脸腮,后者微微咬着嘴唇,不禁为自身的病况而深感羞惭。
      “主公……”
      吕蒙唤了一声,却很难将孙权的注意力从那种深不见底的悲哀中拔出,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如我一病不起,主公可将南郡防务托付朱然。”
      


      4楼2011-03-03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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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孙权仍旧低着头,抓着吕蒙的左手和榻上锦被的一角,几乎将自己的面孔全然掩埋。吕蒙只能继续道:“周、鲁二位,都是一时人杰,蒙不过是一介武夫,只堪为主公守土开疆而已……本想提兵荆州,为主公镇守北面,可惜天不遂愿,如之奈何。吴郡陆逊,为人缜密持重,思谋深远,主公可以大事相托。”
        “孤不喜陆逊。”
        孙权的答语,固执得近乎蛮横,吕蒙卧在榻上,喘息了片刻,才轻轻讶异道:“为什么?”
        孙权再次沉默了许久,直到吕蒙感到有微凉的水滴沾湿了自己的手心。
        他愣怔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什么。那时候吕蒙不禁感到心脏剧烈的跳动,几乎超过了他能够承受的限度——这将近二十年来他从不知道孙权也会哭。
        “疆土易守,人心却不堪变易……”
        孙权缓缓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以极为低沉的语气,一字一字吐道:“子明啊……你让孤怎么办……”
        从这名三十八岁的君主口中吐露的句子,每个字都真切地颤抖着。在这个冬日的早晨,这间灯火轻燃的房间之内,日后被誉为“屈身忍辱,有勾践之奇英”的杰出男子,他的内心确实已经被打碎了一角,而使得不该流露的情绪,肆无忌惮地向外倾泻着。
        然后孙权忽然抱住了榻上的吕蒙。身染重病的东吴大都督、虎威将军吕子明甚至记不得自己在那最后的时间里都做了什么,只能听见孙权的声音飘忽地在耳边说着什么。
        “子明,孤已经为你颁布了大赦令,我东吴境内,除贪赃枉法的官吏之外,其余监犯一概予以赦免。”
        “子明……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孤已经请道士做醮祈之会,为卿乞福……”
        孙权慢慢地、不甚清楚地说了许久,吕蒙给他的回应只能是模糊的笑容,直到孙权察觉到了什么,从吕蒙的衣襟中摸出了一卷竹简。
        “……子明也会读《诗》吗?”
        那个似曾相识的问题,令吕蒙本能地答道:
        “虽是粗鄙武人,亦有窃慕风雅之心……”
        那时候孙权似乎笑了,吕蒙能够听到他用润泽沉厚的声音,慢慢地读了一段《诗》: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段是讲什么的呢……
        吕蒙模模糊糊地,这样问了一句,孙权用很柔软的声音答道:“诗出于《小雅》,用以劝喻君主纳贤。”
        那时候吕蒙笑了。
        他闪着寒光的战甲、雪色的披风和有着白缨的头盔还整齐地放在不远处的桌案之上。而吕蒙卧在榻上,任凭满头的长发零落一枕,那时候他微弱的笑容让他看起来简直不像个将军。
        “……主公欺我。”
        最后,这名男子笑着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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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全亮的时候,陆逊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公安。
        他策马狂奔,一路来到孙权府上,正看见虞翻好整以暇地收拾着满地凌乱的卦草。
        陆逊一怔,随即扬声说道:“仲翔何故如此?吴侯现在何处?”
        虞翻不答,那时候内室之中有一人疾步而出,与陆逊擦肩而过,将这名书生撞得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随即人不停步地出门远去。
        陆逊回头望去的时候,借着晨光,将那人华贵的紫色衣饰看得清楚,孙权很快地由走做跑,腰间玉佩相撞,声音清脆。
        虞翻仍旧没有抬头,陆逊只得深深呼吸几下,缓步走进了内室。
        博山炉中的沉香屑已经积淀得很厚,热力却渐渐地熄了。
        吕蒙安静地卧在榻上,床头散落着一卷竹简。陆逊走上前去将之拾起,他发现那是一卷《诗经》。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完)
        


        5楼2011-03-03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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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二:绛衣
          东方天边一线天光青白。
          鲁肃立在中军麾盖之下,眺望皖城城头雨点般落下的矢箭,在他身边,是吴主孙权,这名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的主君,鱼鳞细铠之外披着锦绣战袍,以马鞭遥指皖城,从容笑道:“子敬,依你看来,我军多久可以下城?”
          那名以文人之身,出任东吴三军都督的男子带笑向孙权一礼,“有子明在,肃敢保皖城一日可落。”
          ——那时候,皮筒靴踩踏黄土地面的踏踏声,极有节律地响起,被鲁肃提到的那名将军,按刀来到中军,沉静地向孙权行礼,那名年青的主君负着手,浅笑道:“子明,子敬保你一日攻下皖城,你可有自信?”
          吕蒙微笑,那时候鲁肃也带着期许的目光望着这名将军刚毅的面庞。他微微抱拳,在两人面前深深低头,“得大都督此保,末将敢不死战。主公与都督只管安坐中军,皖城秋熟,稻田肥美,今日食时,我与兴霸迎主公登楼观景。”
          孙权闻言大笑。
          “食时!”年纪小吕蒙四岁的青年扬起声音,“子明,你这可是许了孤半日下城?”
          吕蒙笑着没有回答,只是极为谦恭地施礼,徐徐引退,俄而转身大声道:“军士何在——?取桴,架鼓登车!”
          这名将军这样高声下令,修长手指在颈下一拽,赭色披风飘然落下,露出一身大红的战袍来。
          孙权见着他居然未曾披甲,不由得心惊,在后扬声道:“子明……小心!”
          这时候吕蒙已登上架鼓的战车,遥遥听见主君呼唤,反握鼓槌,回身抱拳微笑,继而一展手中令旗,沉声道:“向前!”
          “子明从不——从不注重修饰的。”
          孙权的眼神,几乎是恋恋不舍地从那大红色的剪影上收回,笑道。那天吕蒙只穿了一身绛色的交领直缀,脚蹬筒靴,扬手间露出袖口扎甲束袖,精铁的甲片冷光悍然,风扬起他束发的缣巾与红袍,英武豪壮。
          主将轻袍登车,持桴而鼓,战鼓一声,三军从之,呐喊如雷。
          侵晨进攻,食时破城,魏军张辽引兵至夹石,驰援不及,乃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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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上酒的女官,屏息静气地等候在孙权身旁。然而那名男子居然长久不发一言,连手中酒樽也沾唇不饮,似乎心驰远方。
          似乎是不忍心见着那名少女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坐在下首的陆逊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主公在想什么?”
          孙权这才回神,望着面前这张年青得几乎有些文弱的面孔,亲切地笑起来,唤侍宴的使女道:“快,再给伯言斟酒。”
          ——陆逊出身于江东大族,幼年失怙,一直寄居于从祖父陆康门下,因比陆康之子陆绩年长,因此更早出仕,为一家支撑门户。
          孙权看重陆家,也因为陆逊在率兵讨伐鄱阳湖贼寇的时候,展现出了一些能够吸引他的才干,因此他便将长兄孙策的女儿嫁给了陆逊,因此两人虽是君臣,却有姻亲关系。这时候他端详着这名青年的面孔,细白的指尖轻抚下颌,“卿年纪虽轻,然而已初显才名,再多加历练几年,将来必定是我东吴梁柱……来。”
          主君举杯,陆逊自然也极为恭顺地陪饮。这天孙权似乎心情极好,以至于身边的近侍竟从这名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主脸上看到了近乎眉飞色舞的神情。
          “子明要回建业了。”
          孙权饮了半盏酒,一笑:“他在濡须大破曹军前锋,将敌兵赶回江北,孤宣他还都,拜他做虎威将军。伯言,等子明回来,孤会为你们引见。”
          ——那时候孙权确是想到了数年前吕蒙一身大红战袍、援桴而鼓,激励三军的模样。
          就是“虎威”两字罢,那时候这名君主内心如此想到。
          陆逊微笑:“臣恭贺主公,有赖至尊圣明,三军用命,北军轻率,擅犯我土,焉能不败。”
          他年纪很青,说起这些礼节性的恭维言辞已经极为熟练,然而却又保持着适度的矜持。孙权在喜悦之中,只是点了点头,但是他注意到这名青年人的眼神始终清明而安静,这使得孙权不禁眯细了眼,仔细得打量着这名臣僚的神情。
          陆逊微微地低着头,他温顺的神色令孙权满意,可是禁不住又有一点失望,这名君主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开口道:“伯言,来,也说说你对天下大势的看法。”
          


          6楼2011-03-03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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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蒙也笑了。
            孙权醉醺醺地,骄傲开口道:“子明,你看孤的骑术如何?”
            吕蒙眯细了眼,不禁有些好笑,然而看见孙权那一脸期待的神色,只得含笑答道:“已胜过末将许多了。”
            孙权拍了拍坐下马的颈子,叹道:“好马,孤于逍遥津一役中,若非它奋勇跃过断桥,此时尚不知是否有命在此与卿相见啊。”
            吕蒙心里虽知他饮得醉了,然而自己也喝得有三分飘飘然之意,此时听孙权说起旧事,不禁垂了眼,上前摸了摸马头,笑道:“主公骑射之精,确实不输北军名将,只是合肥一役,我等可是因为护卫不周,致使主公身陷险地,已数遭张公责备了。”
            “你听……听子布的做什么。他上了年纪,就是太爱操心。”孙权笑吟吟地,轻抚吕蒙拉着辔头的手掌,末了轻轻握住道:“子明以为……以孤的弓马技艺,可堪在你帐下供驱遣否?”
            吕蒙又吓了一跳,这次可是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孙权兴致勃勃,一手摘了弓,另一手到马后的箭筒里拿箭,要给他演示箭术,谁知他喝多了酒,全凭腰腿的力量坐不稳马背,身子在马上一个摇晃,低呼了半声,居然从快航的背上滚落下去。
            吕蒙大惊,急忙合身扑上去,双臂抱住孙权腰腿,不教他摔在地上。两人双双倒地,孙权在他怀里挣了几下,扔了弓,不悦地低头嘟囔道:“孤自有快航以来,从未落马!”
            吕蒙只得苦笑,“主公刚刚在酒宴上,是与谁饮酒呢?怎么喝了这么多?”
            孙权伸手理了理鬓发,“因这次合肥之险,又和幼平说起少时宣城几乎为山贼所害的旧事,一时多饮了几杯。后来子布又拿孤射虎之事来责备……”
            “……”孙权声音越说越低,吕蒙不禁一时无言,片刻才叹息道:“至尊身系东吴安危,实在不该轻身赴险,这点子布大人说得不错。”
            孙权斜着眼看他,神色之中有些烦躁,良久才道:“我父我兄都是百战名将,为何众臣独以为孤是守成之人,不堪亲赴戎机?”
            吕蒙听了这话,不禁怔住。他心思比起孙权驾前文臣要粗疏许多,即使孙权已说得甚为直白露骨,他也只能隐约体味到一点那人不快的根由,然而并不能形诸言辞。此时他面露为难之色,踟蹰了片刻,才答道:“主公……这、这该让末将怎么说?平定天下,君子以智不以力,沙场征伐,自有我等武夫出力,至尊身不在此位,却非要舍弃自身职司,来争这微末之事,这岂不是不智吗?”
            孙权哧得一笑,转过一对眸子,定定地看着吕蒙,半晌才以调笑的口吻轻轻说道:“子明讲话怎么越来越像子布了。”
            吕蒙听了这话,一时不由自主地张口道:“都是经史书传里的东西……主公白白让我读书,自己若是不能身体力行,那岂不是……岂不是……”
            他“岂不是”了几次,终究无以为继,只能低头一笑。孙权却似乎心情大好,两人相互依靠着坐在地上,情形甚为古怪。快航在旁无人理会,打了几个响鼻,似乎甚为不耐。
            吕蒙低头,呼吸可闻的距离上看着孙权的面容,那人牵着他的手,当真像个小他四岁的弟弟一样,不言不语,面色安详。
            两人那么呆了一会儿,孙权的卫士就纷纷寻来了江边,吕蒙叹了口气,心想主公酒醉不宜乘马,只得让卫士去找车驾,孙权给他扶着,懒洋洋地说:“子明随我回府……你们去给子布传个话,说是孤不胜酒力,请席间诸位自便。”
            孙权的意思传到的时候,陆逊正陪着张昭、顾雍等一干老臣闲谈,闻言不禁微怔。张昭侍奉孙权日久,深明吴侯心意,此时不禁对几位老友并陆逊捻须一笑道:“吕子明提兵在外,难得回一次建业,主公少不得有事交待,我等只管自己宴饮玩乐就是。”
            几位老臣相顾而笑,陆逊垂手侍立一旁,心中微微诧异。
            宴席之上,他随诸同僚向吕蒙敬酒,与那人有了一面之交,当时不知怎的,竟隐隐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可他实际上和这名深受孙权宠任的将军,是从来不曾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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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权在马车里,已经倚着吕蒙半睡半醒,到了他的府邸,那名将军很是无奈,只得解下腰间的佩剑交给近侍,把自家主公负在背上,一路往内室走去。
            


            8楼2011-03-03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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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孙权放在绣榻之上,本来想叫侍女进来给更衣伺候,谁知那人带着醉,仰面躺着一挥大袖,“……除、除了子明,其他人退下。”
              侍从们以为他要和吕将军议论什么军机大事,忙不迭地依次退出房去,并替二人掩上了门。吕蒙无计可施,只得笨手笨脚地把孙权往榻上挪了挪,一手不客气地捞起那人两脚,给他脱了鞋子。
              孙权懒洋洋地在榻上伸了伸腰,侧过身卧着,吕蒙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他一双晶亮的眼睛。
              “主公未睡?”
              他惊异发问,孙权却并没回答。
              那人只是卧在榻上,微微团着身子笑道:“子明怎么不着红衣了?”
              吕蒙料不到他有此一问,匆忙间只是答道:“主公这是怎么说?末将从不穿红的。”
              孙权笑出声:“子明……你这是诳上之罪哦。你当年打皖城,亲自登车击鼓……不是曾穿一身大红来?”
              “哦,那个。”吕蒙见到他居然还记得这个,不禁失笑,“红衣……不过聊以激励三军士气罢了。当年末将顶替姊夫的职位,任别部司马的时候,为了能博得主公青眼,曾在主公阅兵之前,赊钱给部下购置大红的衣裳裹腿,幸得主公信任,征黄祖一战成功。”
              孙权哑然道:“赊……赊钱?”
              吕蒙看着他有几分孩子气的神情,微笑不答。俄而那人才徐徐叹息道:“子明出身寒门,着实不易啊……”
              孙权腰里用了几分力气,似乎想从榻上坐起来,吕蒙急忙伸手相扶,那人低低地喘息了一声,一手勾住了吕蒙的手掌。
              “孤……孤也不易的。”
              那时候孙权带着醉,攀附在吕蒙的肩头,喃喃细语道:“子明知道么?我大哥去世的时候,孤只有十八岁……”
              “骤遭大丧,孤心神无主,可是……那个时候,在大哥的灵前,哭都还没哭几声,子布就过来一把拉起孤……”
              孙权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仿佛石子沉入了水中,吕蒙听着这些本来是他这样的武人永远不该知道的主君私密,不禁感到一丝无所适从。
              ——孝廉,这是哭的时候吗?
              张昭的声音,在孙权的回忆中,栩栩如生地在耳边回响着。那个声音是冷峻、不容拒绝,却又含着某种特殊的殷切之情的。
              “子布那时候直接把孤从大哥的灵位前拉开,让孤换衣服、骑上马……巡城。子布说东吴不能一日无主,从大哥一咽气的时候起,孤就得有个主公的样子,让东吴的文武觉得有所依托……”
              孙权攥着吕蒙的手掌,愈来愈用力,使得那名武将也不能自禁地感到疼痛。吕蒙感到一个字也说不出,因为他本来就不懂、也不该懂这些事情的。孙权攀着他的颈子,极低地说道:“大哥有事,尚能倚赖公瑾,可是孤……能倚赖谁去?”
              他的声音是孤寂的,带着某种冷凉。吕蒙只能伸出手,抱住孙权实际上已经有了精悍结实线条的躯体。
              那人低低地叫了几声“子明”,渐渐地依在他的怀里,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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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权是在天擦黑的时候醒了酒的。
              年青的主君,昏昏沉沉地从榻上爬起,抹了一把脸。远远地从窗子望去,已经能看见上元节燃起的灯火。
              孙权几乎记不得他酒醉的时候做了点甚么,却又隐约觉得好像忘了点甚么。他头疼欲裂,不得不一手揉了揉太阳穴,暗道:说要给子明引见陆逊的,怎么只顾着自己玩乐?江东陆家势力根深蒂固,子弟出仕者数以百计,陆伯言又是刚刚成为了自己姻亲,可不该冷落了他才是。
              他想着,便大声道:“来人,替孤去请伯言来。”
              建业平日都有宵禁,然而上元这天却是例外。陆逊是一路看着花灯来到孙权府上的,那时候他看着吴侯揉着宿醉而疼痛不已的头,狡黠笑道:“伯言,孤给你个差事。”
              于是陆逊又一路看着花灯,来到了吕蒙的下处。
              那名将军也睡在榻上,听说他来访,急忙穿衣出迎,却给一院子堆积的东西吓了一跳。
              陆逊微笑。
              “吕将军,在下陆逊,奉主公命,来这儿给你送五十匹绸缎。”
              吕蒙喉头蠕动了几下,好容易才挤出一个难为情地笑容道:“原来是伯言……偏劳了。”
              陆逊仍旧是极清爽地笑着,对身后一干忍俊不禁的下人道:“来,把这五十匹大红的缎子搬到厅中去。”
              吕蒙听到他特意说了大红的缎子,不禁脸上发烫,他咳嗽了一声,理了理衣襟,终于恢复了常态,向陆逊请道:“伯言辛苦,早听主公说起过伯言弭平鄱阳水贼的功劳,我今早在宴席上喝酒醉了,也没能和阁下多聊几句,如果不嫌这里简陋,且入内奉茶如何?”
              陆逊一怔。
              酒宴之上人声喧哗,他未曾留意,直到此时……听得吕蒙朗声开言,那声音忽然令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在几天前,骑着马与他的车子擦肩而过的武人。
              于是陆逊浅笑:“逊一人寄居建安,自然是无事之身,倒要叨扰足下了。”
              两人肩并着肩走进房中,吕蒙终于忍不住问道:“吴侯为何要赐我这么多……这么多绸缎?”
              那名青年嘴角弯起一丝弧度,淡淡地说道:“你知道的,吴侯也喝得醉了。”
              (完)


              9楼2011-03-03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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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随时欣赏了嘿嘿~
                话说,我最佩服你的地方就是,连死前的情节都能写得哀而不伤~~~我从来都是会失控,不光写,想想就会失控Orz


                IP属地:北京10楼2011-03-04 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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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那些文人们一个一个死得都太有名堂了||||
                  我的话,让我写诸葛秋风五丈原,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的||||
                  那段三国给我留下的回忆就是,QAQ我的眼泪啊~~~~~(你真丢人
                  但是相比之下吧,吕蒙就是个武将,他死也死得像个武人,就是这样,那种质朴的失落感是可以写的,但是也很难受。。。


                  11楼2011-03-04 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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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从侧面写还是好啊,我觉得正面最难写的东西,一个是人死,一个是荀彧-_-||


                    IP属地:北京12楼2011-03-04 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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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看了一遍,渣权早年对这些世族的态度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IP属地:北京13楼2011-03-04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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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不是特别喜欢荀彧的原因之一就是他这个人的个性实在太君子,所以太乏味了orz
                        渣权。。。按照他早年的作风,应该是脸上毕恭毕敬,心里暗暗发狠这种作风囧


                        14楼2011-03-04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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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要是他也刻意跟世族拉关系,他们之间又没有太多利益冲突…


                          IP属地:北京15楼2011-03-05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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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欢这文风啊


                            IP属地:上海16楼2011-03-06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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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没了?这就没了?这就没了?坑爹吧!!!


                              18楼2011-03-07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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