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那天他到图书馆去还书。那是一本厚重的古代语言辞典,为了解答几个历史课本上的问题。陈旧的像是出自几个世纪前的坟墓。他在图书管理员那儿登记,然后走向最里面靠窗的那排书架。他在编号中寻找了一会儿,将辞典放回接近书架边缘的空隙里。它随即扬起一股细细的尘土。就快要上课了,Arthur拍了拍双手,准备回到教室去。这时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声音。
那是一阵翻书的时候纸张相互摩擦的响声,缓慢而悠然。就从他身边某个很近的地方发出。
Arthur於是回过头,花了些时间才意识到这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洒满阳光的窗台上,那个金色的身影就靠坐在那儿,背倚窗帘,单手捧著一本厚厚的书。光芒从玻璃窗外倾泻进来,又从那个身影上散发出去,几乎令人无法直视。他认出那些金色的长发。那是Francis,那个空座位和所有那些传闻的主人。他就在这儿,就在这座图书馆里,并且距离他不到10尺。Arthur呆呆的望著他转过头,凝视著自己。一瞬间记忆中那张模糊的侧脸变得那麼清晰。
他们无言的对视著,整个房间安静的彷佛能够听到阳光的声音。Arthur恍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猎人,正在追捕一只神秘的珍稀动物——已经整整一个月,或是一年,或是更长时间。然后在某个距离自己最近、却最不曾被注意到的地方,发现它就站在那儿,而且或许已经站在那儿很久了。Francis不带表情的看著他——他的那双眼睛那麼湛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当他回过神,蓝色的眼睛正从他的身上移开,慢慢的转过去。准备回到那本有著黑色封面的书里,那些不知道是何内容的字里行间之中。
"...等等。"Arthur忽然对他说。
对方回过头,定定的看著他。然后某个遥远的、刺耳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耳边响起:"你在做什麼?就快要上课了。"那个声音说。
他没有理会。"你在读什麼书?"他又继续问,心脏跳动的那麼快,那麼响亮,几乎让他感到为难。
"你在做什麼?"那个难听的声音又说,"停下,你还没有做好准备,你不应该对此作出任何准备。快回到你的教室去。"
对方没有回答。Arthur聆听著那些警告,然后转过身,向前走去,轻巧的跳上那张宽大的窗台,坐在他的对面,将手提包放在身旁。於是那个声音——无论它来自於谁——就快要发疯了。"停下,从这儿出去,"它说,"不要,这是唐突的、荒谬的、不理智的..."Arthur望著坐在他对面的人,几乎不清楚到底是在和谁对话。他觉得此刻自己想要紧皱眉头的表情看上去或许更像是某种笑容。Francis沉默的望著他,那副眼神彷佛是在望著一个全然陌生的物种。Arthur想起他可能已经很久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
"...那是圣经?"
他谨慎的问。不知道为什麼那个声音忽然变得软绵绵的,似乎丧失了过多的力量。它开始在他的心口毫无底气的抓挠,带著无力的固执。Francis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书,接著抬起头继续注视著他。他的眼睛和嘴唇细微的发抖,包含著某种不知所措。然后像是终於想到了那个答案,他张开口,有些艰难的回答他:
"......不。"Francis轻轻的说,嗓音乾涩而沙哑,几乎无法听清。Arthur看著他皱眉,喉结颤动,吃力的做出下咽的动作。"不。"他又说,这一次的语气清晰而冷漠,透露出警觉的意味。
不知道为什麼,那个声音就在这一刻停止了,Arthur感觉它更像是死去了。
"那上面写了些什麼?"
他用下巴指了指,然后歪著脑袋,似乎下定决心想要追究下去。那些阳光照在Francis的脸上,将他的皮肤晒的近乎透明,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变得更加耀眼。Arthur意识到他的脑中早已经一片空白,只有那些光芒照进来,穿透了那里的所有事物,让他感到越发的头晕目眩。他甚至察觉到自己徒然变得陌生起来。然后另一个他曾经听到过的、轻浮的声音对他说:"放松,Arthur,你需要放松一些。"
那张熟悉的面孔随即贸然的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立刻闭上眼睛,将它赶出他的脑海。
"你想要什麼?"Francis忽然说。
"...只是想要你告诉我那上面写了些什麼。"Arthur淡淡的回答,连他自己都感到讶异。他说出的话彷佛正发出阵阵的余音,飘荡在他们之间的空气里,悬浮在那些细小而柔弱的尘埃中。"那并不是很难,是不是?"
他又说,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的声音在那之前就已经发出,听上去竟然像是另外某个人命令。没有顾忌,没有迟疑。Francis漠然的注视著他。
"所以你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他说。
"什麼他们之中的一个?"
"他们派你过来劝导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麼。"Arthur回答,旋即想起级长告诉过他的话:"曾经他们进行过一段时间的劝导,后来甚至演变成为强制。"他立刻感到腹部一阵紧绷,像是忽然置身於一片冰冷的海水里。"不,我不是,"他连忙解释,"我不是,真的,相信我。"然而Francis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更多的戒备,甚至增加了几分憎恶。於是他在下一秒钟改变他的语气。
"...读书给我听。"
他听到自己咄咄逼人的说。心跳的声音变得更快、更响,他几乎感到胸口掠过一阵沉闷的疼痛。Francis抬起头,微微的张开双唇。那是第一次他让他觉得无法相信、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他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困惑和动摇。他们都沉默著,静静的相互凝视、相互揣测的的沉默著。
图书管理员走过来,停止了他们正在之间漫延的微妙气氛:"马上就要上课了,你不去吗?"
她奇怪的盯著他。Arthur看到Francis回过头望向窗户,神情又重新恢复到刚才的那种冷漠。他看了看站在他们身边的那个女人——她就那样紧紧的盯著他的方向,彷佛Francis的位置上存在的只有空气。
Arthur拿起手提包,跳下窗台。"现在就去。"他面无表情的回答她。对方奇怪的眨了眨她那双细小的眼睛,然后笨拙的转身离去。Arthur於是又回过头。Francis执意的不去看他,依然面对著窗户,手中拿著那本黑色的书。Arthur看到那上面用银色的小字注释著一行标题,就位於封面的右上角。
铃声突兀的在某个地方响起,回荡在整个学院之中。在临走之前,他最后一次回过头,看到那上面写著:SEVENTH 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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