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水东流
（上篇）
序
陆南亭送走啰嗦的小童，关上房门时松了口气。
不知道哪里传出去的诡异消息，说弈剑听雨阁现任掌门陆南亭是个很喜欢小孩的人，于是门派里的混蛋们有样学样的，凡是会让他头疼的事都让剑童们来干。
虽然并没有像传说中那么喜欢小孩，可面对一双双水汪汪满怀期待的大眼睛，陆南亭每每抖落一身鸡皮疙瘩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顺着对方的意思。
于是谣言就无视他本人的意愿愈演愈烈了。
小孩吗……
陆南亭摸了摸下巴，记忆里隐隐约约是有那么个身影——还不如现今的那些初入门的见习弟子高，大约跟南藏那里的万象童子差不多的身材，总是少语早熟的模样，却常常喜欢拽他额前垂落的发缕。
思及此，陆南亭忍不住摸了一下后脑的发带，确定自己当年那长长的刘海现今都已经好好地绑了起来。
耳朵捕捉到细微的雨声。
陆南亭推开窗，巴蜀夏季的夜间总是多雨，丝丝密密的，并不激烈，却又无法忽视。
若是当年尚且年少的时候，遇到这样的雨夜他也许会顺应着氛围，喝点小酒，舞两回剑，找找红烛昏罗帐的感觉。但时至今日，再多心绪缭绕，最终也只不过“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罢了。
下意识笑了一下，陆南亭再看一眼夜深人静的听雨阁，毫无留恋的关上窗，熄灯休息。
上篇
一
不知是何时形成的“传统”，似乎每个门派的大师兄，八字里都牢牢刻着“劳碌命”三个字并且掺和着其他各种倒霉属性。概括成蜀地通俗简洁的说法，就是相当苦逼。年少的陆南亭作为弈剑大师兄的漫漫征途才刚开始，尚未切身体验“苦逼”二字的精髓，却也算得上初窥门径——
此时他已经在掌门卓君武面前站了快半个时辰，而叫他来的掌门却一句话也不说，直勾勾的眼神投向九天外，俨然不知神游至了怎样的神仙幻境。
我是装咳提醒一下他呢，还是提醒一下他呢，还是提醒一下他呢？
陆南亭心里纠结地挠着墙，仿佛被无形中的怨念触动了某根神经，卓君武眼睛眨了眨，终于从“石像”恢复成活生生会动会说话的人。
“南亭啊……”
老实说，陆南亭很怕听长辈这样拖长音唤自己的名字，因为一个不留神，听着总像“难题啊……”，然后他就知道自己要倒霉了。
但形势逼人，陆南亭心里还没纠结完，身体已经乖乖作了个揖答道：“弟子在。”
“你替我往幽州走一趟吧。”卓君武轻轻说，就仿佛在说请你帮我去村口酱油铺打瓶酱油一样。
陆南亭止住本能想掏耳朵的动作，问：“师父，请问您要我去幽州何地？”
“不必深入，在边缘地界找一位歌姬，然后从她处带个人回来即可。”卓君武视线又一遍扫过手中薄薄的信纸，而后将那纸张递到一旁烛火上焚尽。
“那位歌姬的姓名……”
“这你不必知道，到了那处，见到她你就会知道是她。”卓君武说完，摆了摆手，透露不愿再谈的意思。
陆南亭只觉得掌门那瞬间似乎格外疲惫，于是他也不再多问。
往幽州的一路上出乎陆南亭想象的顺利，也许是他运气好，又或者冥冥之中有人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只是按着属于自己的步骤走完过场。总之抵达幽州边缘地界小镇的时候，陆南亭除了长途跋涉有些精疲力尽以外，并无受到多少来自妖魔的攻击。
那浮动诡异气息的小镇他甚至没有亲身进入，因为他刚走到镇口，便看见一个女人。
那女子容貌一看便非人类，却无损她风华绝代的美丽妖艳。窈窕身形隐在环绕小镇的淡青雾气中，暗红的衣裙随风微微起伏，牵动观者的思绪。
陆南亭看到女子朝自己一笑，他明白，这就是师父要自己找的人。
“抱过来吧。”
女子动听的声音响起，陆南亭才发现离她身后不远处的屋檐下站着奶娘模样的妇人。听到主人的召唤，妇人快步上前，递出怀中的襁褓。
歌姬接过婴儿，微笑着轻轻晃了晃睡得正香的婴儿，待对方睁开懵懂双眼后，露出些许冰冷的笑意道：“从今往后，你名为‘凯枫’。”


青衫的少年匆匆而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又焦急的神情。
被他从梦中惊醒的张凯枫揉着眼，还未来得及询问已被少年紧紧抱入怀中。
“小枫，现在就跟我回弈剑听雨阁。”陆南亭顺手拉过床上薄被将张凯枫裹住便转身向外走，行进间全无平时悠闲得有些懒散的气质。
“怎么了？”别说是自己那个脸都快记不清的爹忽然思子心切……张凯枫冷冷想。
“你有危险。”陆南亭简短地答完，一手依然抱着对方，另一手却已紧握长剑。
这是张凯枫头一次看到作为顶尖剑客的陆南亭的一面。精光内敛的双眼再找不到丝毫平日里老实笨拙的痕迹，像即将出鞘的利剑，虽有压抑，却依然寒气逼人。
有什么要在今夜改变了。
不需解释的直觉在心中敲响警钟，年幼的张凯枫微微施力搂紧陆南亭的颈项，仿佛这样就不用面对分离的未来。
两人行至半路的时候，空中一道电光划过，邪恶的气息随之蔓延。
陆南亭不知道敌人是何时潜入巴蜀，又是用什么办法藏匿行踪接近翠微楼到如此距离才被察觉——若非他回去门派时想要找卓君武商量一下张凯枫再长大些后如何安置，因而听闻掌门与几位长老的讨论，尚不知事态已经恶化到这般地步。
幽都那方要将张凯枫接回。
比起张凯枫乃是人魔混血的逆天存在这些杂乱信息，牢牢刻在他脑中的只有幽都要将张凯枫带走的这句话。那一刻，陆南亭没有想到询问卓君武的意见，也没有想到找人帮手，更没有思考过未来如何安排。
他只是立刻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张凯枫所在的村庄，想用一己之力，阻止即将到来的改变。
当晚激战的情形并不为他人详知，甚至陆南亭自己也记得不甚清楚。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脑海中日日夜夜只有重伤倒地的自己无力又绝望地看张凯枫被幽都来使夺走那一幕，一遍又一遍地循环。
重伤的他后来被前来援助的师弟妹带回门派，在自己的房内最后一次见到卓君武。
得知儿子被幽都使者带走，卓君武的脸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中看不出任何表情。
陆南亭昏睡前听到对方轻轻说了一句“是吗……”就再无他话。等他再醒来时，门派里已因卓君武的失踪乱成一团了。
后来，因掌门失踪而起的混乱在几位长老的协力下慢慢平静；
后来，江湖上开始传说，弈剑掌门卓君武已去了太古铜门的另一边寻找拯救爱妻紫荆的办法；
后来，长老们认为弈剑听雨阁长期没有掌门不宜门派安定，然后几经商议，由陆南亭接任了掌门之位。
后来，成为掌门的陆南亭端坐紫薇阁，看一代代弈剑弟子来来去去，浮光掠影间再也找不到一丝关于失踪的男孩的消息。
他想，也许自己余生都要带着无法保护重要之人的遗憾，空茫地度过了。
-上篇完-


当年陆南亭总说好剑客除了剑术好以外也不能没一点墨水，老庄墨韩什么的，都带着年幼的张凯枫念过不止一回。
虽然对对方所说很是怀疑，但张凯枫还是把文武双修的习惯保留下来。
否则隔着重重烟雾听大道念叨念到昏昏欲睡之时，不在心中想点诗词文章调节的话，不小心睡着了还真是尴尬之事。
陆南亭最爱念的是什么呢？
张凯枫一边静静温习着当年陆南亭教自己的那些剑招，一边不慌不忙地回忆。他依稀记得陆南亭对豪情万丈的诗词兴趣其实不大，反而在儿女情长的诗词上造诣不凡——谁家少年无春心，认真想来，尽管一派沉稳模样，那时的陆南亭也不过十几岁年纪罢了。
十八年过去，对方应该已经成婚了吧？虽然此生大约再无见面机会，但是想象了一下再见面时陆南亭拉着一串长得跟他和某个自己不认识的女人颇像的小孩傻笑的样子，张凯枫蓦然一个冷颤，觉得不能见面也许真不需要遗憾。
那时他尚不知，自己定论下得过早了。
三
从属于大道的殿堂里走出来时，张凯枫面无表情，脚步沉稳，一丝不乱。
然后他看到披着斗篷的玉玑子站在不远处，正仰头看天，仿佛他只是碰巧路过，因观察天象暂作停留一般。
张凯枫若无其事地走过去，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慢慢缩短，玉玑子不再看天，转而跟他面对面。
然后他听到玉玑子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我多年前曾与看重之人缘分错失，后来百般寻觅，却再也找不到对方存在的踪迹。
张凯枫扬眉，问：“你说这些给我听做什么？”
玉玑子却比他更理直气壮地反问：“你刚才有听到我说什么？”
张凯枫细细打量对方这十八年来不曾改变一分的阴柔面容，那双黑眸仍是难测的黑，仿若什么事物都没映照其中。
之前那句话里带着的些许惆怅情绪，似乎仅是张凯枫被大道殿里的熏香熏久了产生的幻觉。
“真多事。”冷然一笑，张凯枫与对方擦肩而过。
他不知道玉玑子的过往究竟有些什么刻骨难忘的记忆，但玉玑子与他是不同的。
原本他以为多事之人只有一向停不下来的玉玑子，但遥遥看见那被冷风吹得起伏不定的白色披风时，张凯枫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向来不出朔方城的七夜，竟来为他送行。
“我期待不久的将来看到一个更加与众不同的幽都魔君。”七夜没有回头，言简意赅地说。
张凯枫考虑要不要跟对方客套一番的时候，七夜又道：“玉玑子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一丝恶念掠过张凯枫心头，他用自己最严肃端正的态度答道：“他说，过些日子要把西陵城彻底毁掉，问我是否有兴趣参与。”
七夜全身都因这句话震了一下。
世所共知，七夜曾立下要亲自杀得西陵城寸草不生的誓言，如今听到这如同挑衅的计划，还能淡定他就该出家念佛去了。
目送七夜气势汹汹地提着上邪去与玉玑子理论的背影，终于清静下来的张凯枫很有些得意。
观敌心意，投敌所重，善加引导，可达兵不血刃解决麻烦的目的……这些手段，他早已运用自如。
毕竟再非当年幼稚孩童。
-中篇完-


蜀水东流（下篇）
一
夜间的翠微楼安静之余别有一番风情。灯笼橘黄色的光芒在各处若隐若现地摇曳，张凯枫立于翠微楼前的北斗七星阵上，细细打量。
他知道陆南亭不住此地。
十八年前，甚至更早的那些日子，当自己在竹林另一方的路口等待时，行走在竹林间的陆南亭是否也有期待的情绪？不得见面的那些日子，陆南亭又是否如此刻的自己一般，立在北斗七星阵之上，遥望村庄的方向？
以前从来不曾考虑过的问题，就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挤进心里每一寸缝隙。
大道让他来弈剑听雨阁寻找自己的剑影时，他还觉得肯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错。自己的贪嗔痴妄从来无干弈剑听雨阁，又怎么可能会遗留此地？但穿过少时曾无数次遥望阁楼一角的翠微楼，御剑穿梭与弈剑听雨阁上空，再一步步靠近掌门所居的紫薇阁时，他心底再自然不过地明白了理由——因为陆南亭在。
因为陆南亭人在弈剑听雨阁，所以张凯枫的贪嗔痴妄，乃至于爱恨一切都随之系在了弈剑听雨阁，一刻也不曾离去。
全系在当年那个也许实力尚有不济之处，却全心全意顾着自己的蓝衫少年身上。
堂堂幽都魔君的情绪竟因一个人类起伏波动，甚而化为剑影徘徊不离……想到就该是让他愤怒的事，他心底却全然没有怒意，反而很想笑，似乎用了这么多年，终于参透了一个自己始终想不明白的难题。
二
陆南亭仔细端详手中尚未成型的木像，很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有些犹豫下一刀该落在何处。
一阵微风吹过，扰乱他的心神。
拿刻刀的手霎时间僵住，陆南亭有很短的时间仿佛灵魂出窍般一动不动，但很快他便神色如常地放下手中木像，悠然道：“既然来了，又为何不现身？”
语落，他缓缓回头，看到屏风后走出来一位白衫白发的俊俏青年。倔强倨傲的眉眼间，依稀可以找到些许熟悉痕迹。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他已知晓这是谁。甚至于在与对方面对面之前，他已经有所觉悟自己一个转身会看到谁。
目光取代双手细细抚过对方面颊，陆南亭坐在原地等青年一步步走近自己，一如当年自己一步步走近他那般。
近到仅一臂之隔时，陆南亭笑了。
“我该说久仰大名，还是好久不见？”本来他想再开开玩笑，对方却已经冷了一张脸。
“陆南亭。”张凯枫唤道。
他脸上没有表情，声音也没有波动，可却让陆南亭觉得他像被自己欺负了一般，看似强势的外表竟透出些委屈的感觉。
一愣之下，陆南亭轻声答：“我在。”
“陆南亭……”又唤了一声，张凯枫伸出右手，碰了碰对方的脸，感觉对方的体温一点点暖了自己的手心，述说眼前一切并非做梦的事实。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难得坦白地说：“我想你。”
我想你。
短短一句话，在两人心底都激起了回响。陆南亭有些呆滞——虽然在听到“十八年前君何愧”时已经知道那常被自己抱到肩头逗弄的孩子不仅活得好好的，而且没有忘掉自己。但真正听到他说一个“想”字，竟瞬间有了沧海桑田的错觉。
于是他温柔答：“我懂。”
你懂得个屁。
张凯枫看他一脸淡定平静，忍不住心里腹诽着，随后便听到陆南亭如十八年前一般，用带笑的嗓音说：“小枫，别在心里骂人。”
张凯枫斜他一眼，缓缓道：“我总算明白了，为何当年每每我在心里骂人时你都会知道……分明因为你自己也常这样做吧？还有，我已经不小了，别再那么叫我。”会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只能哭着跟陆南亭分开的笨蛋小孩。
被他揭穿本性的人连眉头都没动一分，依旧笑得平和端庄，但眼中闪烁的光芒，分明默认他说对了。
“你确定真要我把你当大人看？”陆南亭问。
他面上的表情虽然没有改变，周遭的气氛却不知为何危险起来。
张凯枫微微皱眉，有些戒备地问：“你在想什么？”
“猜猜看，对了有奖。”陆南亭的笑意再也压抑不住地伸出手揽住对方，压低那倔强的头颅，借着耳语的机会，嘴唇轻柔擦过他的脸侧。
张凯枫猛地缩了缩肩头，想要后退才发现不知不觉让对方接近到了无法摆脱的距离，陆南亭一双晶亮的眼直直看进他眼底最深处，似乎要掘出一切他小心隐藏的秘密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