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声音，淹没了漫长的记忆。泡沫和海浪摩挲着沙子，交叠的声音。
终于从黑暗中挣脱。
是梦。
这是老鼠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
剧烈阳光透过眼皮灼烧着脆弱的眼球。沙子胳得头皮发痛。海腥味毫无阻拦地灌入鼻腔，与海浪声一同刺激着感官。泾渭分明的世界。
这里是海边。
他动了动，骨头传来一阵酸痛。他将手挡在眼上，从指缝中观察直落的阳光和头顶盘旋的海鸥。
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了。
在离开NO.6后，他一直漫无目的地行走。走过不知多少日夜，才看到这般开阔的景色。顿时如释重负，当即躺倒在沙滩上沉睡过去。
从小就生活在逃亡中的老鼠，没有余裕去看大海，自然也就不知道大海的样子。大海在他的印象中，只是书本里提到的阴晴不定一望无际的大片汪洋。但真正站在它面前时，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了。
苍青色的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粼粼金光，映衬着蓝得发紫的天空，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美。刺骨的海风搅乱了他的头发，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着这舒畅的空气。天空苍茫，海水辽阔，周围只有海鸟的叫声和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他置身于这广阔天地，顿时丧失一切思考功能。
如此美丽，如此孤独。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紫苑……”
回过神时，喃喃已脱口而出。他察觉到自己的无意识，心里默然一震。踏上旅途后，身边没有可以对话的人。原本总是萦绕在耳边的少年嗓音也不再出现。有时候他习惯性地回头，总是站在身边的白发少年的身影却已不在。
心中的一簇细小火苗，顿时冷却下来。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放下一切重头开始，明明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为何还会沉溺于过往呢。
明明是自己选择的道路，为何还会感到如此孤独呢。
孤独？
老鼠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试图摆脱这可笑的念头。
他一直是一个人。只是中途多了一个人陪他走了一段路，但人始终要回到一个人的状态。
人总是要比自己想象中更为坚韧冷酷，而一直活在暗处的老鼠，无疑比任何人都要懂得在黑暗中生存下去的法则。
而最重要的法则之一就是，不能被任何感情所牵绊。
我在路上。他提醒自己。我现在是一个人。再也没有别人会来妨碍自己了，再也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事物了。
我现在，只为自己而活。
他强压下涌上来的细碎情感，起身找吃的。离开时他只带了最简单的行囊，平时遇到城镇倒还好说，若是在野外，也只能餐风露宿。不过这对于早已习惯野外生存的老鼠自然不在话下。不消一会，他在沙滩上就找到了一窝海龟蛋，并在礁石的浅滩处捡到一些贝类。一顿丰盛的早餐很快就解决了。
食物的香味传出后，兜里的两只小老鼠也探出头来吱吱叫唤着。老鼠将烧好的蛋扔给它们一些。看着它们愉快地吃起食物的样子，他勾起嘴角。这时，远处传来了另一只老鼠的吱吱声。
是月夜。
黑色的小老鼠跑近他，嘴里吐出一个胶囊。老鼠拾起胶囊打开，取出其中的纸条。只扫了一眼，他就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扔到海里。月夜抬起前脚，着急地叫唤了两声，老鼠回头看了它一眼，露出一丝笑意。
“怎么，要让我回信吗？你明知道那不可能。”
月夜叫了两声，似乎察觉到主人的心意已决，只好垂头丧气地蹭了两下他的裤腿，然后转身跑走。
“好了，也该走了吧。”目送着小老鼠的身影消失于远处，老鼠背起行囊，哈姆雷特和克拉巴特也钻入他的衣兜里。在即将离开时，老鼠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永无尽头的大海，然后开始新一天的旅程。
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碧蓝汪洋。
在独自上路的旅人看来，简直是孤独得近乎伤口的存在。


『老鼠，你好吗？NO.6的重建进行得很顺利，一年后就可以完工了。』
关于那个梦的后续，其实是清晰可见的。
哪怕不用大脑思考，老鼠也能轻易得出紫苑的答案。
只是那个愿望因为太奢侈，所以连说出口都显得可笑。
不，其实它只是一个渺小的愿望，但却显得太奢侈了——因为，没有什么可以永远在一起。
而且，他觉得自己和紫苑，是无法在一起的。
「老鼠，我想在这里迎接夏天。和你一起活着迎接夏天。」
那个时候的自己，确实回答说这是很渺小的愿望，但是很难实现。
至今他仍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愿望。事实上的确不可能了，因为他们已经分开了。
在那间屋子里两人一同度过的，仅仅是严冬与春天而已。
如同那个无法实现的愿景，那个梦也不过是个虚假的幻境罢了。他从来没有给紫苑庆祝过生日，也不曾给紫苑唱过歌。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很多事之前，就已经分开了。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他们只是相处了短短的几个月，却好像已经结识了一世那么长。
短到不足以让彼此度过一个完整的生日，未曾目睹夏花盛放；长到足以刻骨铭心，再也无法忘记生命中曾有过对方的相伴。
决心抛弃过往的老鼠，是为了对自身至为重要的理由而独自踏上旅途。
而自甘寂寞的他彼时还不懂得，那个少年的愿望是来自过去，亦是来自未来的礼物。
他无法说清纠缠在内心的复杂情感，也疲于去应对。此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有些东西需要时间和经历来沉淀。但他也明白，这种单调的行走方式，只是为了暂时得以忘却。
忘却存在，忘却记忆，忘却时间，忘却情感加诸在身上的一切桎梏。
这是自我流放的旅途。不容许任何人的打扰。
紫苑也不例外。
——TBC——
学院PARO太难搞啦，于是虐文和欢乐文双管齐下，可能效率会高些……才怪。
这篇有点难以下咽，可能得慢慢咀嚼才行……回忆杀大概会占全文的2/3（揍死


他坐在无人的树林里，捂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困兽。四周一片阙静，只有偶尔响起的猫头鹰的叫声和虫声。月光透过树林悠悠地撒在空旷的地上，寂静高远，世界被镀上了一层银。他仰望着独自伫立在夜空中的月亮，像是在遥遥呼唤着自己。
克拉巴特和哈姆雷特为他叼来了止血的药草。他将药草咬碎吐在伤口上，嘴里的苦味和肩上的刺痛让他皱起了眉。然后他掏出行囊里的绷带，一边咬着一边包好伤口。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12岁那年的台风夜。只不过那个时候，是紫苑为自己包扎了伤口。
他记起那个时候少年对缝合伤口的浓厚兴味和那个急救箱，嘴边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那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处境完全相反、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同龄人所救。时至今日，那一天的暴风雨，暖黄的落地灯光，可可的香气和药用酒精的刺鼻味道，依然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存活在记忆中。
他望见撒在身上的皎洁月光，仿佛要为自己盖上一张温暖的毯子。但回到现实的他只觉得内心寒冷无依。昔日的温馨记忆嵌入血肉，想要剥离开来太过疼痛。
他从未有这样一刻觉得这样孤独。受伤的时刻，没有人在自己身边说着关怀的话语，没有人为自己包扎。现在想起来，真是十分寂寞。
“啊啊……都是你害的。”老鼠望着自己的手掌呢喃道。他终究没对劫匪下杀手，刀子只落在了男人的脸边，削去了一撮头发，也使对方吓得昏死过去。如果是往常的自己，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将那把刀子插在那个人的胸口吧。
如果月夜没有出现的话，他大概会就这样杀死对方吧。
如果那个纸条，没有在那一刻出现的话。
『老鼠，我很好，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希望你还和以前一样温柔。』
“为什么我必须要被你阻止啊……明明那个时候我都阻止不了你。”
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散开。那一天的血色仍未干涸。仿佛贯穿了自己心脏一般的枪声、地上蔓延开来的鲜血、少年面无表情的侧脸如枷锁一般捆绑着他。这是他的罪业，他答应过要陪他一起承担下去。老鼠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正因如此他才感到内疚。
而今天，他却被他短短的一句话阻止了本会发生的一场杀戮。
“难道你，不希望再看到我的双手染上鲜血了吗。”
是这样吗，紫苑。
老鼠又掏出那个纸条来回看了两遍，他一边看一边咬住颤抖的下唇，手紧紧地攥住覆盖在腿上的超纤维布。疼痛让他清醒，月亮无眠地照耀着流浪的旅人。
月光如雪。


忘了打TBC……虽然过了半小时不过还是中秋快乐！其实这篇第一PART是庆祝紫苑生日，第二是贺中秋，还真是……微妙。
最近开学了课很多我会尽量抽时间写……学PARO等我有灵感了再写（揍

写的太好了

文章可美 一定要追><
中秋快乐~求勾搭求称呼←喂

看完这篇之后又去把《给不太遥远的你》那篇重新翻出来又看了一遍
真心喜欢LZ的文，觉的LZ笔下的鼠苑就是自己心中的鼠苑的样子，认为没有自己回去的地方、独自踏上旅途、其实早就被紫苑束缚住的老鼠，其实也无时不刻地思念着紫苑，这样的感觉。
期待后面老鼠遇见那个长得很像紫苑的孩子的情节XD
学院梗的那篇也期待更新！> <

请不要坑！老鼠视角好精彩！

很美丽的文啊~

3
严冬，他嗅到空气中的清冷气息，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冻结的寒意。他站在一座被冰封的山上，满目是萧条的白，树上挂满了冰棱，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与全数枯萎的植物形成强烈对比。
太过纯粹的世界，黑白分明。这一度是老鼠眼中的世界。
途经过这座山，被雪所吸引，便趁着还是白天时爬上来。抵达山顶已是暮色四合，天空是纯净的钴蓝，以静谧的姿态俯视大地。老鼠站在荒芜的雪地之上仰视天空，仿佛那是神明一般的存在。四周寂静至极，只有几只鸟偶然扑棱飞过。
事物在这里呈现出最原始的样貌。
一不留神，天便已经完全黑了。冬天的夜晚总是来临得特别早。在这样无光的状态下找路下山已不可能。老鼠斟酌了一下，决定今晚就在山上过夜。
他点了火把，找到了一处荒芜的山洞。估计以前是野兽的住处。他查看了半天，确定无事后便进入山洞卸下行囊。他捡了些柴生起来，洞穴里顿时亮堂起来。两只小老鼠从他的口袋里钻出来，享受着寒夜里的温暖。老鼠从行囊里掏出一点干粮，给小老鼠掰了一点喂食，剩下的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他看向外面的遂暗，宛如能够吞噬一切的入口，不间断地灌入冷风，却又在半途被旺盛的火焰截断。
凝视着那片黑暗，似乎会被吸进去。纯粹的黑暗，回忆起来已经是很远久的事。那是幼年时候，继被毁灭的家园后，是宛如亲人的老奶奶的亡故。老奶奶死去的那天，他独自一人待在那个地下室里，久久地凝望着虚空的黑暗。
幼时的他对死亡已有清醒认识，所以一直相濡以沫的亲人死去，他也并未因此崩溃流泪。他只是一夜无眠，躺在床上与黑暗为伍，终于想明白自己又成了一个人。
他要习惯这黑夜，以此来对抗更深更恶的现实。
习惯在路上的人，必须习惯无情。
但是人总是趋向光明的动物。没有什么人能够忍受一直活在黑暗中，他也不例外。就像在冰冷黯淡的洞穴中，必定得生起火，才不至于被冻死。
总有一些这样的细微记忆提醒着他，某些忘不了的东西。那些黑暗的暴戾的抗争的时刻，那些温馨的柔软的爱怜的时刻。
它们已经成为了他呼吸存亡的一部分。
老鼠盯着跳跃的篝火，寒冷和温暖的交替令他昏昏欲睡。一些过往的吉光片羽从脑海里闪过。
在冬天的时候，屋子里用炉子生火，为了取暖，他总是用毯子把自己和紫苑包在一起，坐在床上，直到身子暖和起来。两人靠得很近。轻易感受到喷在脖子上的气息，皮肤瘙痒。有时候玩心大起，舔弄少年的脖子和耳朵，他嫌痒，笑着躲开暧昧的攻击。亲昵交换的鼻息，躯体碰触时的温暖与悸动，时至今日仍能清晰记起。就像根植在幽暗墙角的蔷薇，偶尔被阳光温柔抚慰，不经意绽开的艳丽花朵。
彼时他们仍是少年。尽管被现实摧毁得毫不留情，但在对方面前，仍然保留着那一份只属两人间的真实与信赖。


恍惚中他回到了过去。紫苑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笑着，眉眼弯弯。他嗅到他身上的淡淡香味，肥皂和阳光暴晒过后混合的温暖清香。身体一侧被压上了令人安心的重量。少年微湿的白发在手指间流过。他依恋有人靠在身边的感觉。
「老鼠，给我念一段台词吧。」
「你想听什么？」
「随便，都可以。」
「噢，我的童年，我纯洁的童年！小时候我睡在这间少儿室，一早醒来，透过窗子看花园的景致，每个早晨醒来，都有幸福伴随着我。那时的花园也是这个样儿，一点也没有改变。全是白色的花！噢，我的花园！经过阴雨的秋天，寒冷的冬天，你又感到青春焕发，充满幸福，天使没有离开你……啊，如果我能从我的胸中，从我的肩头卸下重重的石头，如果我能把我的过去忘掉！」
少年看着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真是段好台词，这是什么剧？」
「契诃夫的《樱桃园》。陛下你应该对如此沉重苦闷的俄罗斯文学不感兴趣吧？」
「唔，我是比较喜欢优美的句子啦，不过你这么说的话，我也会想去看看。」
「呵，不必勉强哦。」
「什么啊，老鼠你那一副瞧不起人的口气。」
「怎么会。哪敢瞧不起你呐，我尊贵的陛下。」
「真是的……就因为老用这种称呼我才会这样觉得的啊。不过老鼠，你真的想忘掉吗，你的过去。」
他看进少年深红色的眼里，纯洁又深邃，他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也许。」
能忘掉的话就好了。
这样的话，他就不必日夜受梦靥的折磨，不必被负罪感束缚。如果可以忘掉与他的相遇，也就不必把这个麻烦带在身边，他也就不会……
「不过呢，我不希望忘记自己的过去。因为我不想忘记老鼠。」
紫苑绽开一个微笑，柔软明朗。那是跟四年前的台风夜毫无二致的笑颜，仿佛他们在一起已经很久很久，从未离开过。他盯着他的笑，某种迷失的光亮在心底慢慢复苏。
——怎么可能忘得了。
想忘也忘不了。他为他搭建起一个全新的世界，为他的黑暗记忆填补进明亮的部分，让他看见这个世界的温暖所在。尽管一切都将成为灰烬，可他却没由来地相信，只有这个少年，只有紫苑，他永远都不会离开。
那个时候他隐约觉得，紫苑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他的灵魂早在不经意间无声融入他的，日夜相守形影不离。
「老鼠？」
他倾身将对方压在身下，裹在毯子里的两副躯体亲密无间。他看见紫苑脸上逐渐泛起的红晕，气息紊乱。
「老、老鼠……你做什么……」
「只是给你一个真正的晚安吻罢了，陛下。」
他近乎耳语地喃喃，然后捉住少年的手，俯身吻上他的唇。起初他只是轻轻碰触，当感受到那份真实的温度时却一发不可收拾。不想就此放开。于是唇舌温柔纠缠，仿佛贪婪小兽般不断交换彼此气息。十指不知不觉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像是早已注定好要发生的事情，来得突然却也即刻坦然接受。
过了许久他放开他。略带稚气的脸上显出不自然的嫣红。两人对视片刻，结果是紫苑先笑了出来。
「笑什么，我的晚安吻比你的高明多了吧。」
「嗯嗯，确实。」
他伸出双臂，抱住老鼠的脖子，凑近他轻轻耳语。
「老鼠。」
「嗯？」
「我喜欢你。」


脑内岌岌可危的警钟狠狠响了起来。老鼠勉力睁开几乎粘着的眼睛，发现洞穴里漆黑一片，不知什么时候篝火已经熄灭，气温急速下降，空气凝滞而寒冷刺骨。如果就这样睡过去，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想起刚刚自己差一点就这样死去的可能性，老鼠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梦中残留的温暖变成了粘滞在身上的怠惰。梦里虽然令人流连忘返，但那毕竟是个已然消逝的虚境。
看来有传言说人在冻死前会做生前最温暖的梦，确实不假。
他弄醒在口袋里睡着的小老鼠们。这样坐着不行，要出去再找些柴火才行。他抬起沉重的身子，站起身拖着脚步往门外走去。外面依然黯淡，晨星尚未升起。老鼠凭着良好的夜视能力找到一些干树枝，点燃做成火把，照亮这片永无止境的雪地。雪一直蔓延到很远的地方。他沿着那片茫茫往前走，眼前火光飘忽不定，仿佛有某个遥不可及的身影伫立在前方。他忍不住叫出了那光的名字——
“紫苑。”
那一日，当他走出地下室的时候，才惊觉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地上的白雪已经堆了相当厚度，寂静的白，像是能吸收掉一切声音。他漫步在雪地上，靴子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响在万籁俱寂里显得无比清晰。不出几步，他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是雪光太耀眼了吗，为何觉得眼前的焦点，仿佛是世上唯一的光源。
少年站在雪地中央，抬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天空，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无防备的、孩童般的容颜。洁净透澈的双眸。近乎透明的白发映衬着茫茫雪原，令他整个人就像融化在雪里了一样。若是背后突然生出了翅膀，那他一定会变成天使，回到他应当所在的地方去吧。
老鼠定定地望着他，并未发觉自己因为朝夕相处的少年而出了神。其实他比谁都要清楚他的美。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开始，他就知道拯救他的少年，是个会为了救别人而搭上自己性命，拥有纯洁温暖心灵的笨蛋。如同在这漫漫长夜中透亮的雪光一样，他是唯一可以照亮这被黑暗侵蚀的世间，一尘不染的光。
长久在黑寂中前行的他，一头扎进光明里的瞬间，膨胀的明亮立时刺痛瞳孔。可是当他逐渐习惯了这光亮之时，他还能够坦然退回那片黑暗中吗。
无从知晓。


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紫苑兀自盯着天空看得出神，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接近。老鼠取下脖子上的超纤维布，盖在少年头上，手底下传来轻微的震颤，应该是被吓了一跳的结果。
“看什么呢，穿这么点长时间站在雪地里，也不怕被冻着。”
挣扎了几下总算从布下探出了脑袋，紫苑冲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啊，老鼠。”他指着天空说：“今晚，没有星星呢。我还以为下过雪的天空会比较澄澈。”
“下过雪也不一定会有星星吧。何况西区这边的空气本来就不好，看不到星星也很正常。”
紫苑有些失望地垮下肩。“是吗……”
“如果是在总是晴空万里的NO.6里，应该能经常看到吧。”老鼠漫不经心地打趣道，走向一旁的秋千踢了一脚，把上面的积雪哗啦啦晃荡下来。紫苑小跑着跟上他，也将另一架秋千的积雪弄下来。
“才不会呢。NO.6里看到星星的机会比在这里还要少。失落之城要好一些，但在上城区，天空被灯光照得通红，反而遮掩了星星的光芒。”
紫苑在秋千上坐下。锈斑满布的秋千被雪冻透了，坐在上面顿感一阵冰冷深入骨髓，连皮肤都像要粘下来。他打了个哆嗦叫了声“好冷”，一旁的老鼠嘲弄地笑起来。
“真是个傻瓜，随便坐下来可是会冻掉屁股的啊。……别把手放在上面，想再被冻掉一层皮吗。”
他阻止了紫苑想直接把手放在秋千铁杆上的念头，后者悻悻地把手收回来，搁置在腿上再不敢轻举妄动。
“真是缺乏常识的陛下啊……”老鼠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双手握上铁杆——
“老鼠！”紫苑惊慌地叫起来，“你还说我，你干嘛直接握住——”
老鼠并没有松开手，而是换了一副优雅的戏剧腔调，眉眼间带着一丝细微的嘲弄和宠溺。
“我在为你暖热这冰冷的金属啊，陛下。小人皮肉厚，区区的寒冷无法让这双粗糙的手受伤。”
紫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咬住下唇皱起眉头，将老鼠的手扳下来。那双令紫苑着迷的手很是修长，是一双仿佛能点燃魔法的手。但只有真正在肉体接触的时候，才知道那双手确实如老鼠所说，经过了长期颠沛流离的洗练粗糙不已，甚至能摸到手掌上的硬皮和茧子。紫苑握着那双被冻铁弄得冰冷的手，心底漫过一阵阵难过。他将那双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那寒冷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喂，紫苑……”被冻得几乎没知觉的手感受到温热的生命力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输送过来，老鼠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但紫苑没有放开他的手，近乎执拗地将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
又来了。不管说多少次都不听。那种人类最脆弱的地方，是可以那么轻易就暴露给别人的吗？
“我说啊紫苑——”
“老鼠你总是这样！”少年抬起头毫不客气地呵斥道，石榴色的眼里弥漫着心痛，仿佛散不开的雾色。“总是不爱惜自己……”
老鼠差点笑了出来。不爱惜自己？这种言论还真是少见。平时听惯了借狗人骂他自私冷酷狡猾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听着紫苑主观色彩浓重的评价，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但随之而来的，是某些坚硬的东西破掉的声音。
如同掉落在地上，碎掉的冰棱。
他一时无言，只是任少年将自己的手置于颈窝上。同时暖和起来的，不仅仅是手。
人类的体温，真是非常温暖。
他再一次感慨。尽管他从不承认自己对活人身体的依恋，但那份温暖会让自己忘却很多东西，包括对危险的本能和戒备心。
他不能放任自己沉溺下去。
“老鼠，你恐怕不知道吧，不爱惜自己对珍惜你的人而言是一种伤害。”
“珍惜我的人？谁？”
“我。”
老鼠再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将手抽了出来，揉乱了一脸严肃的少年的白发。
“亏你能说得出这种话，上次是谁给了个烂毙了的晚安吻后想要自己跑去救沙布的啊。那个时候你有想过被欺骗的我的心情么？”
紫苑微微红了脸，在一片雪白之中那红显得更加鲜艳了。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又惊又喜地抬起头。
“这么说的话，那你就是承认你珍惜我了？”
面对着少年抓到把柄的眼神，老鼠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逻辑关系。不愧是天才头脑，连逻辑的空子都能钻得这么迅速。他咳了两声，转过身想掩饰发烫的脸颊。
“你也太自我意识过剩了吧。”
“诶……可是老鼠你上次明明说我的收留对你有多重——呜哇！”
一阵猛烈的寒风夹杂着霜雪不识时务地刮过，将披在紫苑身上的超纤维布吹走。等他们得以睁开眼时，才发现超纤维布被刮在了一棵光秃秃的树顶上。


“还不行……老鼠……不够——哇！”
“这已经是极限了！还差一点……你……加油……”
“老鼠你还好吗？不行的话我下来……”
“笨蛋！就差一点了！你就不能再伸长点胳膊吗！哪怕你再轻我也撑不了那么久！”
“嗯……唔——啊，拿到了！”
终于从树枝上把超纤维布抓到手，紫苑松了一口气，却一个不小心失去平衡。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惊叫，然后他从老鼠肩上掉了下去。老鼠被他一带也没了重心，整个人都往后面摔去。
两声闷响之后，仰倒摔在雪地上的两人愣了半晌，然后看着对方的狼狈样大笑起来。
“幸好是雪地呢。”
“是啊。”
片刻后老鼠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雪，站着张望了一会，最终指向远处。
“去那上面坐一下怎么样？”
他指向的地方，是由无数铁杆组成的架子。
老鼠住的地下室的周围，过去是儿童游乐园。这点从废弃的秋千、跷跷板、动物形状的可爱雕像和游玩用的脚手架都可以一目了然。昔日的游乐园变成了这幅样子固然有悲凉之感，但却不乏独特的颓废美。老鼠动作灵敏，率先爬上架子顶后，伸出手递给爬了一半的紫苑。紫苑愣了愣，觉得今天的老鼠温柔得有些异常，却也欣然接受了他难得的服务。
“好难得啊，总觉得今天老鼠你特别温柔呢。”
“这是特别服务。请把手递给我吧，陛下。”
优雅的，可以颠倒众生的声线。紫苑与他相视而笑，把手放入他展开的掌心中。稍一施力，一下子到达最高点。
攀爬到高处，视野瞬时开阔了不少。白雪皑皑，把什么都覆盖。只余下偶然浮出的游乐设施残骸，露出斑斑锈迹；远处的破落平房，横七竖八的烟囱；在更远的地方，风夹杂着雪粒刮过万家灯火的NO.6，就像横亘在黑暗中的巨大怪物，眼里闪着恐吓的光。
“那里……看起来还真吓人呢。”紫苑坐在架子上，眺望着兀自闪耀着虚假光芒的未来都市。
“害怕了吗？”
“不。”
“哦？”
“因为老鼠在我身边，所以我不害怕。”
他转过脸，少年晶亮的眼睛刚好撞上自己的。那里面涌动着静谧的温柔和坚强。他心下一震，一时默然无语。
“……如果到时你不听话不跟紧我，连我也救不了你。”
“不会的，我会好好跟上的。”
紫苑绽开一个冬雪般清澄的微笑，老鼠无言地盯了他半晌，随后移开视线。
“啊，这里离天空好像更近了一点呢。”习惯了老鼠的冷淡，紫苑将注意力转向头顶上的夜空。仍然是漆黑一片的天空，看不出任何可见的光芒。
“说起来，老鼠，你听说过一等星和六等星吗？”
“我可不是理科生哦。”
“古代人类按照恒星亮度的不同，将星光分为6个等级。一等星最亮，而六等星最暗。每等星间亮度相差2.25倍，一等星和六等星间在实际亮度上相差100倍——”
“停止卖弄你的天文知识。所以你想说什么？”
“所以我在想啊——”手指向天空，老鼠顺着望上去，无限蔓延的漆黑中没有任何星光闪耀。“星星肯定是一直存在的，在这片天空之上。只不过因为是六等星的关系，所以我们看不到吧。”
目光下移，停留在那张仿佛述说着未经发现的事物的少年脸上。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孩童般单纯的目光。那时的他，仍然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样的黑暗与暴行在等待着，一味坚信着光明与希望，哪怕再怎么渺小黯淡，如同夜空中不曾被肉眼观察到的六等星，但依然坚信它们的存在。
这是紫苑。是他生命中唯一闪烁的星光。在漫漫星尘中找寻到的，唯一的星光。
“……真是天真啊，你。”习惯性的吐槽。更辛辣的语言却在那清澄眼睛的直视下吞咽回去。语气硬生生地在空中拐了个弯。
“不过，或许真像你说的那样吧。”
选择相信光明的人，与宁可相信黑暗的人，本来是互不相容的个体，为何会相遇，相知，乃至相互守望。这是无从追究的事。但或许本当如此。当他们看到对方眼里的风景时，原本属于自己的纯粹光明或黑暗便开始悄然破裂，然后互相融合，最终成形。重新拼贴的世界的样貌，已经不是从前的非黑即白，而是吸收了对方的特质，白天也不总是阳光灿烂，黑夜中亦有隐约星光闪烁。
离开了NO.6的紫苑，被迫直面诸多鲜血淋漓的现实，内心恐怕也有所触动，某些平时被深深埋葬的因子也随之破土而出。老鼠看在眼里，心里略有不安，但少年的温暖微笑却每每把他的疑虑压了回去。他没有发觉自己同时被对方一点一滴改变着。自从遇到了紫苑，与他生活在一起，他的世界里不再只有仇恨和冷酷。恐惧、暖意、信任、担忧、保护欲……这些与以前的自己格格不入的情感，全是在遇到他之后才得以感受到。
只是一贯以独善其身为生存准则的老鼠，从来都不想承认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