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的眼睛变得黯淡了，浮香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一梦那时说的话。
“我没有办法……如果我一定要做什么，就会有人受伤害。”
“我不想当城主，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啊。”
“要是所有人都这么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这就够了……”
“我做不到，没有人听我的话`。什么也改变不了，我这样的城主，真是失败呢。”
为什么，这样的一梦，会是伏风的城主呢。
浮香最终放走了一梦。她仰头看着天空，被硝烟蒙蔽的天空。
曾经的好友，如今却被迫成为敌人。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一夜的战斗，一夜的拼杀，清晨的时候，霍敬亭的军队已经完全占领了伏风。
“大人，伏风的守军主力已经歼灭，正在派人封锁城郊”
“大人，安民榜已经张贴，正在查点库中的记录……”
数位统领半跪在霍敬亭身前，汇报军情。浮香跪在最后，直到别人都报告完毕之后，她才缓缓抬起头。
“敬亭大人，伏风少城主失踪，没有找到尸体，也没有被擒。”
霍敬亭褪下遍染血的战袍，看了浮香一眼。浮香低着头。
不要追杀一梦了……他是个太善良的人，是个什么也不会做的少城主。
霍敬亭点点头。“有劳众位了……”
霍敬亭拔出腰间佩剑。剑身血迹斑斑却不减锋芒，流动着丝丝寒气。
霍敬亭高举长剑。
“伏风之城，从今日起由我执掌！”
满城的战士高举手中的长戈，响应霍敬亭的呼声，声震原野。
“誓死追随大人！” 
猛烈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远涯二十九年，伏风城易主。原城主南宫垣被刺杀于乱军之中。而新的统治者，是曾经的神威将军，霍敬亭。
而少城主一梦，在夺城之战的那个夜晚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同时消失的，还有伏风城世代相传的神器，分水璘。只是霍敬亭没有在意。
霍敬亭知道关于伏风城分水神器的那个传说。但是这样无能的人，有了神器又能怎样？所谓神器，只是欺骗的产物而已。
霍敬亭这样想着。

一梦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生的。惨叫声，哀嚎。一梦的心在痛苦的沉浮中抽搐。他闭着眼睛，希望在充满死亡气息的黑暗中一直躲藏着。泪水从眼角流出来。
他紧握着胸口挂着的一条链子。那上面系着一只小小的，水蓝色的奇异玉石。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少城主所持的神器。
旁人死去时这样的痛苦，然而我却什么也做不到。
霍敬亭，霍敬亭，浮香……
身为伏风城的继承人，从小必须接受严格的武术训练。他痛恨战斗。当他被迫拿着剑，与他人拼杀时，心里像死掉一样难受。
一梦逃避着，逃避自己的父亲，逃避伏风的百姓，逃避自己的命运。因为一切都无济于事，都是错误的。
一梦痛恨这不应该发生的一切，痛恨卑劣懦弱的自己。
就让一切结束了吧。
翻越重重高山，涉过溪水，当一梦因疲劳至极倒在地上的时候，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与战乱中的伏风城完全不同的天地，红松村。
作为伏风城的难民，红松村的人收留了一梦。
红松村是个宁静安详的小村落。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聚在一起谈笑`，丝毫不为生计忧愁。
村民们总是带着好奇的眼光，打量这个来自远方的客人。他被安排住在村西头天涯兄弟的家里，但是从不帮助天涯一家人耕作。每天上山的樵夫归来时，都可以看见，这个年轻人坐在被夕阳染红的山岗上，无声无息地坐着，好像自己已不存在。
“我说那个人啊，是怎么回事啊？我们好心给了他住的地方，可是他一点也没有回报我们的意思！”
望着一梦的背影，小靖轩嘟嘟囔囔地说。身旁的青年若有所思地把手搭在靖轩的肩膀上。
“小孩子家乱讲些什么？”
天涯是红松村的农民，与弟弟靖轩相依为命。两人一起住在村西的一座小茅舍里。天涯一向怀有大志，农作之外的时间便是吟哦苦读。而弟弟靖轩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顽童。
“喂！”靖轩自顾自地跑过去，拍一梦的肩膀。“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沉思中的一梦吓了一大跳。“我……”
“如果是伏风的事情的话,就不用担心！现在的城主霍敬亭很好啊，比原来那个窝囊废强好多倍！”
一梦疑惑地看着靖轩。
“这些一代代当城主的家伙啊，享受这么多好处，却一点不把老百姓的事情放在心上。遇到危险就扔下人们逃跑了。像这样的人，就是身为王上，下场也比死还要难看！”
靖轩说着，脸上的表情不知不觉变了。“这些不负责任的家伙……”

一梦颓然一笑。
他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天涯静静地站在一旁。

“你很在意，靖轩说的话吗。”
夜晚，一梦仍坐在山岗上发呆，任思绪漫无边际地飞驰。身后微凉的雾气中传来天涯的声音。
“是你……”
天涯走到他身旁。“你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吧。”
一梦苦笑。“像这样的我，还不如死了好。”
“你……不是一般人呢。为什么会想死呢。”
一梦抬起头，眼角一阵酸涩，他拼命压抑着。
“因为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
天涯注视着他。
“与死亡比起来，失败不算什么的呀。即使有罪，死亡也不能作为补偿。”
“你看我的眼睛。”
天涯坐到一梦身旁，一梦惊讶地看到，他的双眼在月光下竟然闪烁着幽幽的绿色，像狼眼一样的颜色。
“我和靖轩，是从海的那一边过来的……因为这双眼睛，吃了不少苦头呢。”
天涯的双手在膝上握紧了。那双手骨节粗大，手背上满是长长的疤痕。
“我们还是活下来了……因为靖轩是我想保护的人，而我又是靖轩想保护的人。所以在互相扶持中就变得坚强，因为还有没有去做的事情要去做呢。”
“没有,去做的事情……”
天涯一下子躺在草地上，看着一梦喃喃自语。
“算了！反正也不知你到底是谁，在想些什么。不过为了什么事情，什么人就可以变得坚强，只有守护，才能让牺牲变得有价值……不是这样子的么。”
 风拂过树林，沉睡中的山谷没有半点声息。
一梦摘下颈上的神器，分水璘在月光下流动着光华，一梦把分水璘攥在手心里
“谢谢你。”
天涯笑了。他心满意足似的闭上眼睛。轻轻打起了鼾。一梦依然望着茫茫星空。
活下去，也许我也是有价值的。

洪流顺着几丈高的祭坛往上涨。
“大人……”
霍敬亭缓缓回头。浮香站在他身后。
“这是前任城主，交托给您的神器……此刻只有城主，才能保护全城百姓。”
浮香的声音颤抖着却不带感情。在她手中的，是一块沾满鲜血，散发着淡淡光芒的温润蓝玉。
霍敬亭一下子明白了，他知道这是什么。每代城主只有在死亡时，才会交托给下一代城主的神器。
分水璘。
前代城主死亡，神器与下一代城主的契约就建立了。城主消耗自己的血肉之躯，便能使用神器的力量，保护黎民百姓不受灾祸。
而伏风城藏有的神器，只少了这么一件。分水璘，顺天地水脉，拥有治水的神力。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霍敬亭喃喃自语。
“使用分水璘会伤害伏风城主的血肉之躯……一梦他……不想伤害敬亭大人……所以他到最后一刻，才以牺牲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将神器与城主的契约过继给敬亭大人……”
“他觉得自己的无能，是无法使用神器解救伏风百姓的……所以，他才选择了死亡。
浮香闭上双眼。
你的想法，我是知道的，一梦，虽然我并不真正了解你。
我是知道的呀，一梦。
霍敬亭仰面向天。便如他夺占伏风城，成为城主的那一晚。
南宫一梦，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和你，都不是合格的城主……那么真正伟大的统治者，该是什么样呢。
他举起自己的佩剑，手持分水璘。那温润的玉上还残留着一梦的鲜血。
雨雾中的霍敬亭，宛若一座雕像。
南宫一梦，他不是合格的城主，而自己也不是。
那真正伟大的统治者，又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霍敬亭就这样站着。任暴雨洗刷自己的罪孽，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过心中有这样的迷惑。
很久很久，直到天地终结之时。
洪水中的伏风人在波涛中挣扎着。一些人爬到高处，胆战心惊地往下望。黑夜中浊流翻滚，还在缓缓上涨。
马上就会将高地也吞没。
这时他们看见，一轮淡蓝色的巨大光晕，以祭祀高坛为中心，慢慢扩散开来，
高坛上，伏风的新任城主霍敬亭全身浴血，高声吟唱着祭文。高举的右手中，蓝色的玉石发出普照全城的祥和之光。
“献吾之血肉祭苍天，天地之罪，皆降于吾一人！”
洪水在光芒中失去了声势，人们惊讶至极地看着，竟没有人出声。
大水渐渐地退去了，露出被巨浪蹂躏过的荒芜大地。
“皆降于吾一人！”
老妇踉跄跪下来，流着泪祷告苍天。婴孩响亮地啼哭着。
家园遭毁，可是人们都活下来了。只要活着，就还没有失败。
黎明时，乌云散去了。曙光撕破了黎明前最后一缕黑暗。
远涯三十年秋，涝患临伏风。城主霍敬亭自断一臂，以分水神器感苍天。洪退，万民得救。

尾声
浮香穿过林间弯弯曲曲的小径，稀疏的枝叶还在不断滴水，树林从中传来婉转清脆的鸟啼。
伏风北郊，人们正为重建家园大兴土木。男女协力，昼夜辛劳。
浮香没有佩刀。她只是不急不徐地走着，像是去拜访一位久违的朋友。
松枝掩映间出现了一座雪白的石碑。每天都会有百姓来到这座碑前，俯身参拜。此时已是傍晚，碑前还站着两人——一大一小，都有着奇异的棕色头发。
霍敬亭已将一梦之事昭告天下。
浮香走上前去，她听见那个棕发少年向一旁的青年说话。
“是那个人……死了啊。”靖轩低声说。
天涯没有说话，他只是很仔细地给石碑浇上一瓢清水。
浮香弯下腰，轻轻将一束野花供在石碑前，这是洪水过后，浮香采到的第一束野花。
西斜的阳光照在六角形，淡紫色的小花瓣上。
天涯放下瓢，朝身旁垂首供花的女子一笑。
浮香想起一梦的笑容，所以她也笑了。这时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空。
我们的世界，我们的这个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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