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支身坐起,睁眼看去,手里捉住的原是一枝新折的青梅。
粤斜欹在窗上,只着了件蓝竹布罩褂并着卷到膝下三分的窄腿黑裤子,衬得他深目削颊一时鲜明起来。他也坐得不正经,一脚足趾上还荡悠着一只漆金两齿木屐,另一脚却裸胤着。那掉在天井里的原是他的便屐。
粤伸手过来:“还我。”
鄂见是他,只没好气放开梅枝,自己探身往榻另一边取了梳理顺自己睡乱的长发:“你倒有闲,我怎么记得你就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
粤用那梅枝玩笑般搔他下颏,逗得他不耐烦了就跳下窗单足蹦过去,脚尖一挑重新把木屐穿上,才回过身来,青梅被他背后双手搓得晃来晃去:“刚从长堤路的岭南会馆过来。有生意可做的地方,为甚没有我?倭寇年内猖獗,江浙延边米价大涨,闽那里也连连告急,'他'便让我运了粮米过来调济…普天之下,就你们兄妹和川最闲了。”
鄂付之一哂,总算把头发绾好了,只道:“你这样说小湘可不对。”
“也是。她巾帼不让须眉--比你有出息。小心有朝她出师挂胤帅,你埋灶做饭。依我看,就是你心思不纯,每日里只读些碍着功名的经世致用之学…让我看看?”粤轻巧一翻跳进屋里,劈手就欲夺他枕旁那书。
鄂不乐意了,抢在他前面拿了,两人左右腾挪间有女子人未到声先至:“哥,趁我不在,你又在和谁碎嘴子--仔细着咬了舌胤头--”
两人一时僵在那里,还是粤反应快,先一步堆上满脸无辜。
那白面书生一撩襟跨过门坎,笑吟吟的,纶巾下风致楚楚。鄂撒手把那书丢开,干笑一声:“今着是什么黄道吉日,怎么几路大神齐聚在我这座小庙里。”
粤举袖仰脸嗅从家乡带来的一丝野姜花残香,掩住笑偏打趣道:“湘姐儿这身打扮可俊了,就不怕一开口露馅?”
湘一欢喜,把他话里双关之意都抛在脑后,直拽了他袖子望着鄂:“你倒是给我评评理,哥就会说我穿得不男不女…”
鄂拗不过她,一叠声道:“好看,好看!小生有罪,唐突佳人…”
粤暗暗淌几滴冷汗,好不容易把手抽回来,一抖,那梅枝武生头上翎子般摇头摆尾。他顺势张口便唱:“见矩声色与共性胤情人堪赞羡,矩更兼才貌的确两双全…”
湘笑得更开,用《女驸马》接了粤的这句《帝女花》:“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婵娟!”①
三人顿时笑作一团。鄂不觉间忆起胞妹曾挽了他那样款款道,他忍能让她经纶世事独占风胤流,有些怅然,知道自己不成国器,趁着粤湘打闹时把《读通鉴论》悄悄收起。 他刚收拾好残迹,湘便在那里招手叫他,她回复正色道:“今年又有几个安庆同梓登科,方首辅和他们的门师又是同年进士,便有意延揽他们…我一个清客陪着应付几围簪花宴下来,吃了不少酒,身乏得很…回来歇歇。偌大一个楚党,你也不过问。”她干脆伏胤在湘竹榻上枕袖说着,从发间偷眼望他,其意不辩自明。②
鄂听到这党同伐异的话不禁苦笑,双眉一轩,又塌下去。他半晌才接了话头:“…你与浙闽在朝中明争暗斗多年,我看着都累。他们有意掺和便去吧,要是我这般不成才的便老实留下。现世安稳着。”粤在一旁目光只在他们身上逡巡,眼看湘脸色沉下来忙跳出来打圆场:“真真是的,人各有志,何必强拗着?读书如是单单为了求取功名,岂不是本末倒置?我倒羡慕你们…读书都这么好…”
鄂听他口气有异,微讶望去。他还在笑,别过脸,眼底筛落点点绿荫流光。这世道里,豪商巨贾,毕竟还是末行贱业,是要添白眼的。
“等下请你们去会馆小酌一回,新请的阳江掌勺,料理鱼的手艺地道。湘姐儿,莫怪我多嘴,做胤官可比行商难多了。我哪里亏损了,便把银子从钱胤庄撤出来,也不至于把棺胤材本也搭进去。做胤官亏了,着了暗道,可是会丢胤了身家性命,连胤坐九族的。”
【鄂只是没想到现世报会来得这么快。帝后仓皇西狩,一场好大的烧杀劫掠,烧尽了帝胤国面上最后一层繁华的浮光。余烟三日不去,凝成紫禁城上的一笔笔惨淡浓云,压城欲摧。也好,未走到忽喇喇大厦将倾,白茫茫大地飞鸟食尽各投林。王耀在鄂眼中永远还是那八百里烟波洞庭,从来不知深浅。蚊孑鼠蚁固然不少,龙蟠虎踞也尽有的是。 但正如雅各布•德•罗斯柴尔德于1784年乘“中国皇后号”抵达广州③后在他的访华札记中所写:“这个庞大的中胤央帝胤国借以抵御自胤由资本的最大堡垒,无疑是他的愚昧与教胤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