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里突然颠簸起来,伴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失重感。广播响起,无非是例行通知大家飞机遇上气流颠簸之类,只是空姐职业性的优雅中带上了点紧张。
俩人在座位里同时坐直了身子,郭胖朝窗外瞥了一眼,一片漆黑。谦儿哥则扫一眼郭胖的安全带,再摸摸自己的,没说什么。
飞机的颠簸越来越厉害,后舱开始有人惊叫。郭胖欠身就要解安全带,谦儿哥一把拉住:“别动!”郭胖使劲掰谦儿哥的手:“我听着声儿像陶阳。”空姐赶紧过来劝,谦儿哥也攥着不撒手:“别给人家添乱,坐下!”郭胖扭头看一眼谦儿哥,只见他伸手揪下郭胖搭在身上的那件常穿的外套递给空姐:“麻烦给17F座那孩子送去——他一紧张爱打冷战。”郭胖扭着身子往后张望,孩子那张苍白的小脸儿在椅背中间一闪,两手抱紧了外套,郭胖赶紧冲他竖了竖大拇指,露着酒窝蔼然一笑,这才回头坐正:“哥,还是你有办法。”谦儿哥淡淡地笑笑:“今儿真赶上个坏天气。”
飞机抽筋似的抖了几下,猛地往左边狠狠一倾,一些小物件稀里哗啦甩了一地,机舱里齐声尖叫,氧气面罩唰地弹了出来——机舱失压!谦儿哥眼明手快,立刻揪住面罩,按着郭胖的脑袋就往上套。郭胖劈手抄过:“套你的去!”
面罩送出干燥而略带机油味的氧气,俩人坐得直挺挺的面面相觑,两个字在彼此的眼神中跳来跳去:“空难?”
谦儿哥悄悄伸手,立刻在座椅扶手上跟郭胖的手相遇,郭胖一把握着,嘟囔了一句:“哥……”谦儿哥摇头:“没事儿,踏实坐着。”目光却一直落在郭胖被面罩遮住一半的脸上,难得有这个角度,平时看的最多的,不是正面,也不是侧面,老是小半面儿脸外加一个锃亮的后脑勺。谦儿哥暗自奇怪,居然有时间想起这些没溜儿的事儿,他甚至不用猜就知道,面罩下面郭胖刚才抿着嘴,吐出一点舌尖,还有深深的酒窝。
飞机一直在颤抖,轰轰乱响,剧烈得让人心都哆嗦成一团,郭胖没来由地想起自己的一个段子,“我不下地狱,谁爱下谁下!”我没干什么坏事儿,肯定下不了,他给自己打着气,何况还有哥拉着咱哪!
空姐开始指挥大家摆出紧急迫降时的应对姿势,机舱里乱成一锅粥,喊的喊叫的叫,几个小孩子扯开了嗓门嚎哭,空姐原本轻柔的声音已经变成急切而权威,甚至有些嘶喊的味道。郭胖回头看看,提起小工调一声吆喝:“德云社的都踏踏实实坐着啊!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都听话,谁也不许嚷嚷!”行家出手,声压全场,众徒弟都露出表情各异的脸儿来强笑,郭胖嘟囔着赶紧坐回来:“小崽儿还成,没听见他的声儿。”谦儿哥给他整整安全带:“德云的兵,你的干儿,错不了!”
郭胖瞄见空姐过来了,这才松了手,俩人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两臂之间,横下心听凭飞机乱摆摇。
“哥,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废话,肯定是让这缺德飞机消停下来,安全着陆啊!”
“那是你管得了的事儿吗?说你能做的!”
“……”
“什么?你大点声儿不另收钱!”
“贫哪!平时没见你这样儿,这节骨眼儿上哪来那么多废话,跟撒癔症似的。”
“哥,我怕没机会说了啊!”
“什么呀孙子唉,赶紧啐一口!”
又是一次猛烈的摇摆,眼前一黑,灯光全熄,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心在胸膛里翻了个个儿,脑子霎时出现短暂的空白。一片嘈杂之中,后排不知哪个乘客放声痛哭起来,空姐从自己的位置上欠着身大声安慰,哭声却越发凄厉。
“……哥,下辈子咱们做夫妻吧!”
“……什么?”
“哥,你起个誓吧,今生已过,你应下,我反正肯定是记得,咱还有机会……”
“你就不能憋着点好啊!”
“哥,你听明白我说什么了没?”
“……咳……德纲……咱锡婚都庆过了,谁心里不明白啊?”
“哥……”
“哎!”
“哥!”
“哎!”
“好,真好!活活美死!”
“——敢情不是空难死的啊!”
郭胖心里突然静了,找着点台上的感觉,很想唱一段,再一低头,发现不知啥时候,俩人又拉起手来了,试着往回抽了抽手,却被攥得更紧。
郭胖扭脸笑笑:“听话!不听话的,那磕得头破血流的。听话的就不一样啦,坐得好好的,跟活人一样。”
谦儿哥眉毛一扬:“落一全尸有什么意思啊!”
“哎呀哥你太敬业了。”
寒意开始弥漫在机舱中,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眼前漆黑,似乎连听觉都减退了,哭喊声好像离得很远,全身很快冷透,簌簌发抖,只有彼此握着的手心还有着一丝暖和气儿。郭胖闭着眼,这难道就算是死亡的开始了?也不见得怎么可怕嘛。刚才冲口而出的几句话现在自己倒是回过味来了,在心里绕绕转转,说不上是惶惑还是狂喜还是幸福,转头看去,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依稀瞧得见谦儿哥的轮廓,郭胖给自己鼓劲:来吧,不然当真没机会了!
仿佛商量好了一样,俩人同时一掀面罩……
就在此时,机舱里突然光明大现,颠簸停止了。
空姐用劫后余生的激动口气宣布,故障排除,飞机已经调整好姿势,三十分钟后迫降青岛。飞机上一片欢腾,大家认识不认识的都握手拥抱,还混着好些抽泣的声音。
灯光亮起的那一瞬间,这边谦儿哥猛然往后一仰,差点翻到地上,那边郭胖也砰地一声把后脑勺磕在了墙上,谦儿哥赶紧往前一探,就着机舱里的热闹劲儿,捞过郭胖就抱着揉脑袋:“磕着了吧?没事儿了没事儿了,看看,我说吧?”
郭胖把脸往谦儿哥颈窝里一埋:“嗯……灯光怪刺眼的……”
一直到落地、又上了大巴车、再拉到宾馆门口,这俩人都没再说话,同行的徒弟们都嘲笑师父大爷这是给吓傻了,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们被刚经历的生死刺激得异常亢奋,面对民航给安排的只有十几平米的房间极为不满,大吵大闹着要换地方,郭胖的目光滴溜溜地甩向谦儿哥,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内容,于是立刻用还不大稳定的声音弹压众人:“矫情啊?腐败啊?都贫什么贫哪——广厦万间,卧眠七尺,无非睡一宿觉而已。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又何况挺干净的。秋来满山皆秀色,春来何处不开花——今儿就挨这儿住一宿,谁闹谁住马路去!”
攥着房卡,郭胖做贼一样飞快地溜进房间,哥,当真还有今生的事儿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