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盯着儿子,又做了个动作,他俯下身子,开始轻轻地抚摸儿子,嘴里念叨着,儿子走得可安心了,什么都说明白了,说明白了,真是我的好儿子,好儿子。
看着老人家,我的两只手下意识地攥成拳头,插入衣兜。不知道老人家那只摸过儿子的手是不是也变冷了,那冷还会沿着手臂漫延,到血液,到心,到精神深处,那里从此荒凉,草木不生。
这时,从角落里传出哭声,那是母亲的哭声。她在呼唤儿子,抱怨苍天,天大地大,怎么就没有了儿子呆的地方,就是再活上一百年也不能听儿子叫她一声妈妈了,她的宝贝儿啊……。
我们中的一个人说,给他鞠躬吧。
我们退到三尺之外,鞠躬,三鞠躬。他走了,我们还在。我们还在呼吸,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白天和夜晚,有未知的人世间和四通八达的道路,他没有了,他的一切都结束了。他最后是咳血而死的,咳了一天的血,比医生的预计多活了两天两夜。他打着氧气在他留恋的人世间生生坐了两天两夜,不能躺着,躺下就不能呼吸。没有人知道他那两天两夜是靠什么坚持过来的。他和所有的人说话,安排后事,直到实在坐不住了,在非常清醒的状态下穿好衣服,穿衣服的时候还开玩笑说,穿上那身中山装挺像干部的。然后躺下了,再没有起来,像个英雄一样地走了。
我们退出去。外面仍旧湿冷,每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擦眼睛。我也擦眼睛。白天的时候我不是这个样子,现在一脚踏进别人的生活就成了这个样子。我原来和地上躺着那个人,还有身边的人是一群,现在一个人出局了,像一场游戏,他不玩了,撒手了,他的位置空出来,他让时间出现了黑洞,深不见底的洞。
我们去看另一个人,他的妻子。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七年,十七年绑在一起过日子,十七年的光阴一转眼就没有了,一个走了,留下另一个。
留下的一个更像受害者。
她躺在床上,或者是摊在床上,肢体散落,目光空洞,孤独,飘零。她承受不了像呼吸一样的日常生活突然断裂,断得不可收拾。她看到我们,又有了哭的欲望。她像是哭不出来了,几次哭到半截,突然打住,自话自说,不哭,不哭,我得去看看他,我得问问他,他这个没良心的,说走就走了,他说要陪我说话的,他就陪我说话就行,他还是走了,他把我扔了,不管我了,我才三十七岁呀……。说着,她要坐起来,手臂支着,根本坐不起来。我们劝,鼓励她,没有用。她已经被痛苦层层围困,被抽空,变成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想起她上学时的样子,她爱笑的样子,那时候笑起来好看。现在样子笑起来也会好看,可是,她不笑了,那张笑起来好看的脸在哭,绝望地哭,因为时间变了,十几近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没有了,一个人走了,活着的死去的,都像是一场空。
夜里,我们决定不在那个家里住下来,不住下来的原因大家没有说。
乡下的路的不好走,前方堵车,走偏路时,车子陷进泥里。大家下来推车。
马达轰鸣,车轮在飞速的旋转中,甩出一股股的泥巴,溅了大家一身。车子终于从泥窝里挣出来,先上了斜坡,我们跟过去。
夜路依稀,空气里飘着毛毛的雨丝,远处山峦起伏,曲线朦胧,树木,村庄,全部裹入黑暗,星星一样的灯光,数不清的人家在大地上星云错落,生息繁衍。天空,博大,深远,荒凉。一个人走了,别处的生活还在继续。因为陷车,我们开始有了另外的话题。刚刚每个人都显得不能自拔,消沉,现在退出来,或者说是逃出来,抬头看自己的天空,仔细地辨认那里还有多少颗星星。究竟还可以承受多少,还有多少可以失去。死亡,突然把所有的人拽到边缘地带,呈现迷茫,忧伤,思索。
荒郊野外,我和身边的人走在一起,走在夜幕中,它像生活这棵大树突然旁逸斜出的一道景观,令人踯躅往返。我身边的人和我一样,穿暗色的衣服,退去光华,在黑暗中凸现出孤独、寂寞的身影。
次日清晨,我们最后去送一程那个隔世的人。
生前他和他的妻说,化成灰以后就撒了吧,撒在水里,就在水里散了。她的妻在他的身后说,不能撒,撒了就找不着了,她要给他找个地方,搁哪儿,想说话的时候好去找他说。她发誓要和一个化了灰的人说话,他化了灰她也想着他,那是她的爱情,谁也拦不住。她站起来了,一夜之后,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
我看着她的眼睛,确定她正常。她偶尔会露出笑容,她努力那样做着,挺挺背,用力呼气,两手护在胸口。她只剩下一个壳了,好多生命的东西已经飞升出去,空空荡荡。她不想让我们看她的壳,她想笑,笑得仿佛背起书包去上学,去偷偷恋爱,偷偷地往日子里加糖。
她的生命还会丰满起来吗?死亡无限地放大另一个人的意义,如果不爱,如果从来就不曾拥有,我们的一生会不会变得好过一些。是什么把我们的生命塞满,又是什么把我们的生命掏空。
当哭声骤然响起,逝者的父亲,母亲,妻儿,再次无助地向天空伸出乞求的手,最后看一眼他们的亲人,最后一眼,然后送他上路。
车子慢慢地驶离,街道,桥,河水,树木,天空,童年,少年,无数成长的影子陷落在时间深处,无数爱的声音回响在生命的天空,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像一片落叶,随风而逝,无影无踪。每个人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撕掉这一页,像没有发生过。我也一样,继续忙碌,落寞,疲惫,做出暴躁的反应,没来由地争吵,伤人和自伤,在阳光下现出懒洋洋的面孔,继续抱怨这个有雨的冬天。偶尔,我会偶尔想起他,一定会想起来他,想一想他的时候,也许就没有什么摞不开手的了。
欢乐和痛苦是一样的,就是不一样最终也会变成一样的,所有的人都会在前行的途中走散,无论多么的热闹,最后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孤独地走,孤独地走。谁能看到谁的影子,只有绵延不绝的风在大地上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