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松本先生，今天精神好吗？」笑容满面的樱井，捧著刚刚装饰好的花瓶，步入松本的病房。
　　穿睡衣的松本正卧於床上，感受著百叶窗外射进室内的阳光，肌肤雪白得很，像要透明似地融化在暖日的光芒之中。
　　发现了樱井的出现，松本张开了眼，仍以一贯的笑靥和他打招呼。
　　「樱井先生，多谢你常常来看我。」
　　「照顾病人是护士的责任啊。」樱井把花瓶放到病床旁边的小几，满意地对自己的作品点点头。
　　「可是，樱井先生不是我的负责护士啊。」
　　「那……那是作为朋友的访问。」樱井支支吾吾地。
　　松本狡猾一笑，「唔……原来如此。」
　樱井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多番整理著花瓶里的太阳花，不慎拔掉了其中一片花瓣。吓了一大跳，眼珠儿快要掉出来似地。令松本忍不住抿著嘴笑。
　　「今、今天天气很好啊，松本先生不出去散步吗？」
　　「唔，可是我不太想外出。」松本赌气地背过手在后脑。
　　「多点呼吸新鲜空气对病情会有帮助的。」
　　「要是你肯叫我『润』的话，我就跟你去散步吧！」
　　松本龇嘴笑著，无可奈何樱井也能好接受，毕竟对方是比自己年纪少，向他撒娇也很正常吧。
　　「好了，去散步吧，润。」
　　说毕，松本和樱井的嘴边都不期然漾起了笑意。


　　水蓝色的天空下，是绿意盎然的草坪，如此晴朗的天气竟空旷无人。樱井推著轮椅上的松本，漫步於草地上，鼻腔里被草儿的焦味充斥著，却有点欧陆式渡假的诗意。松本紧闭眼睛，微风扑面，久违了的正午外出，炽热的阳光也感觉很美好。
　　「呼，自从入院以来，就没嗅过这麼香的气味。」松本在树荫下伸了个懒腰，伴在身边的樱井盘脚坐於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吸空气。
　　「润是因为车祸入院的，对吧。」樱井用探听的语气。
　　「嗯。这阵子雨不是下得很厉害吗。外出驾车时，在高速上车子失控了，车子飞出了道路，掉落了山头什麼的……」
　　松本像是在说他人的故事般，咕噜咕噜地道著事故的发生，完全处於第三身的状态。
　　「没关系的，脚一定能好过来。」樱井慌乱地安慰著。
　　「我没介意啦。走不动也没什麼大不了嘛。反正脚还在就好了。」
　　松本勾起嘴角，一如平日地对樱井一笑。
　　「有好好做复康吗？」
　　「没有。」
　　「为什麼？」樱井显得很惊讶。


　　松本凝视著不远处怒放著的菊花，「唉，你认为植物为何必须吸收阳光才能生存？」话锋一转，令樱井不觉一怔。
　　「诶……不是光合作用吗？」樱井犹豫地回答了常识问题。
　　「可能是的。其实人和植物一样，也需要光合作用。可是我们的光不是来自太阳，而是来自所爱的人，令我们的心灵持续沐浴著光芒。有了光线，我们的心就会充满勇气。正因如此，好像太阳与植物的关系般，人和人会在人生多次偶遇，我们要把自身化作谁人心内的光芒。我们既是植物，也是太阳。」明明是认真八百的事情，松本竟比樱井先笑了出来。「可惜人类和植物同样，会有枯萎的一天呢。真可怜，美好的东西都不能永久。」
　　　樱井被松本这番话玩弄得感情颠三倒四的，不耐烦地狂飙地抓头后，对松本吼了。
　　「你这家伙，真难搞。你到底是要悲观，还是乐观！」
　　松本咧嘴而笑，向樱井孩子气地高举胜利手势。「我也不知道啦！有什麼关系，反正人生就是悲喜交替的。」
　　「这倒有道理……」樱井默然念著。
　　「看你的样子，一定有烦恼的。告诉我吧，我们是致友啊。」松本天真地笑了，真看不出他是重伤的病人。总是佯装出开朗，在他的面具后究竟掩饰著怎样的真我。


　三
　　多忙的秋季，近来的流行性感冒病人增加不少，整个医院上下也忙得不可开交。樱井翔亦因为忙碌关系，近来减少了和松本见面的时间，更别说是散步。只樱井多次带负责病人到复康中心时，一次也没见碰到过松本。大概是碰巧遇不见，樱井一直这样认为，可是直至有当值护士来到他面前。
　　「樱井先生有听过松本润吗？」一位刚进入配药房的女护士，走到樱井面前说。
　　樱井木讷地拿著要分配的药瓶，呆然回望该名护士，沉默地颔首。
　　「听说你是他的朋友，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有什麼事？」
　　「他刚入院时也有时常到复康中心，可是后来次数渐退，现在他已有两星期没有去了。无论负责护士如何劝告他，他都不听。如果你是他的朋友的话，请你劝慰他吧。」
　　樱井把药一一分配到病房，有些病者围在一起苦中作乐，看见护士来时谈笑风生。有些病者看见护士如见死神一般，苦不堪言地默默吞下药片。
　　为什麼面对疾病时，有些人能这麼坚强，有些人则如此软弱？怎地人类面对死亡时所采取的态度会有所不同？是积极的人知道自己必会痊愈，是消极的人知道自己必会死去？假若知道自己会有永恒的缺憾，还能开怀欢笑吗？像松本那样子……
　　「哦，很久不见。」松本笑盈盈地於床上迎接进来的樱井，「工作不忙吗？不用在意我啊，尽管去忙吧。反正我不会太早出院啦。」
　　樱井毫无笑意，握紧拳头走到病床，直视樱井郁抑的眼神松本不由收起了笑容。
　　「为什麼不去做复康？」
　　「你这麼久没来，一来到就问这种事吗……」松本鲜有地向樱井露出轻蔑地神情。
　　「回答我！」
　　「反正去了也不可能痊愈，有什麼意思。」
　　「不试试怎知道结果。」
　　松本从床上弹起来，把枕头一抛掉向樱井的怀里，怒吼。「我不想被你这种人说，你怎可能明白我的感受！傻瓜！」
　　想不到松本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樱井抱住温热的枕头，感觉湿湿的。樱井无以为言，被松本前所未有的怒目盯著，他说不出口。樱井真的没有自信，说明白松本现时的感受，因为他由小到大都是健康成长的孩子，最厉害的一次病患也是小指骨折罢了。这样的樱井怎可能说得出口，自己理解一位终身要跩脚走路的人的心情。
　　「樱井先生，大事不妙！」刹那间一名女护士跑了进来，她的叫声把病房里的两人回过神来，恢复了一贯平静的表情。
　　汗流浃背的女护士抓住樱井的肩膀，「糟糕了，有人要从天台跳下去！」
　　「什、什麼？」樱井显然吓倒了。「是病人吗？」
　　「这点倒不清楚，只知道是个男的。我们这间医院只有你一名男护士啊，请一定要来帮忙！」
　　「明白了，你先去看看情况，我再来。」
　　「好的……」说罢，女护士魂飞魄散地一脸虚脱的样子，飘出了病房。
　　樱井赶忙把门外小推车上的药交到松本手中，然后用双手紧握著松本接过药的手，温柔地凝视松本沉默的脸。
　　「要好好吃药啊。」随著樱井此句话，松本能感受到他的手心的温暖点点滴滴地传遍身体。松本咬著唇，徒然凝望樱井的身影消失在门扉。


　「我现在就要探望和也，您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我吗？」
　　相叶大力地点头，「和也很少与人聊天，多让他见见陌生人是好事嘛。」
　　此时，樱井在想他对二宫来说，究竟还属不属於陌生人呢？不过细心一想，谁会记得小时候一位无礼地误闯别人病房的男孩。
　　从第一病楼连接第二病楼的天桥，相叶领路地走在樱井前方，两人一路上并没对话。可能他俩都在为将要见面的人而在调整心情，应用什麼表情面对病人，这是一个问题。在机械式地步行中，樱井再次陷入深思状态，在想刚来医院开始护士研修时，好像曾经翻阅过二宫和也的病历。他所患的病是……
　　「和也，我来探望你了！」
　　相叶打开那扇门，可能是错觉，樱井看见了厚重的尘埃随著开门的动作飘散出来，好像翻开了一本陈旧的相簿般。相簿内是二宫和也儿时的脸，与此刻映在樱井瞳仁，长大成人的他的身影重叠起来。一如以往的黑短发，像是从未沾染过外界的污蔑世界似的。床上的二宫转身望向房门，邃黑的瞳仁如利刃刺向他们。然后，他的左脸与樱井初次见他之时同样，微微地抽动著，肢体不能好好活动，在抽搐。
　　对，他是先天性脑神经失调的病患者。
　　由於脑部神经衰弱，因此大部份时间也不能自由控制手足活动，面部出现抽搐状态。严重的话，更可能出现精神虚弱的情况。永久的影响，不可能痊愈的病。当樱井在外留学，再也自然不过地，毫无意识地步行之时，二宫独自背负著这病二十多年。
　　「和也，你看我今天带了位客人来。」相叶亢奋地来到二宫身边。
　　二宫睥睨樱井的脸孔，数秒后旋踵别过脸去，用剧烈颤抖的手指想拿水杯。相叶立即代替他拿起来，递到二宫的唇边。
　　「他是这儿的护士，虽然不负责你的看护。但我和他刚才在天台成为好友了。」相叶对二宫轻声说著，用说情话般的语气。「和也也和他交朋友吧，以后我工作忙不能照顾你的时候，也可以有他来陪你啊。」
　　勉强地喝过水后，二宫终於在樱井进来之后首次发声。
　　「我知道他……」
　　「诶？」
　　「小时候见过一面，他是院长的孩子。」二宫背对樱井说著。
　　相叶吓一大跳，连珠发炮地问：「原来你这麼厉害，为何在当护士？是修行吗？」
　　樱井无视相叶跟二宫说。「原来你还记得我，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事的？」
　　「假若你要我不知道的话，请把整栋医院内的护士的嘴都封上。」二宫刻薄地。
　　「哈哈，我不介意啦。很高兴你还记得我。」
　　二宫回过头，用不可言喻的眼光直视樱井，二人彷佛在一瞬间返回初见之时。二宫依旧用逼迫的目光与他对视，像是想向他传达什麼，可惜到现在樱井仍然没法了解。


　　　　七
　　漫长的夜，是灾难前的警号。不能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只能说是世界某一个细小得无人察觉的角落，掀起了微风，如湖面落叶的涟漪，一瞬即逝。
　　那天也是同样，平静得骇人的夜晚，当整栋医院落在月光的怀抱下，多少星光随之浮现於夜空，又有多少星光消失……
　　樱井面对做不完的书面工作，一昧地死拚，埋头苦干著，谁也猜不到下一刻将会发生的事。
　　急症病房里今天异常的安静，只有感冒的人在轮候，空荡荡的候诊室。樱井抱著重甸甸的文件来回在护士室和资料室，经过无数次急症病房前。本以为今夜也会是一如以往的静夜，可惜窗外传来的救护车声，把他从妄想中抽回现实。
　　樱井仍抱住文件，俯身窗前观看外面，窗外的雨丝间透视著闪著红灯的救护车的影子，鸣笛声麻木了心智。
　　有一女护士从后面拍樱井的肩，使他醒过来。
　　「樱井先生，是急症，麻烦您来帮忙一下。」护士说著，急步跑向紧急大门。
　　樱井点点头，把文件放回护士室后，立时赶往急症病房。众多的布幕沉默地垂著，只有一处亮著明亮的灯火，如明星般，里面传来的是繁杂的医务人员叫喊声。
　　樱井上前拉开布幕，里面的情况如七国战争般，护士都慌张地四处跑去拿**、器材，医生不断地在病人耳边呼唤他，期盼病人的苏醒。
　　刹那间，樱井把病人的脸看成是松本，那乌黑的眉光反覆地皱紧，汗珠如一颗颗巨星的坠落，雨水和血液令他满身湿透。手抓紧了床单，如缺水的鱼儿在挣扎。
　　不对……那人不是松本润，而是……
　　「樱井先生，请给病人拿氧气罩！」女护士一说完就冲出了病房，向某处跑去了。
　　樱井二话不说，俯上前把架起来的氧气罩盖在病人的口鼻之上，此刻才发觉，那位病人是浑身汗湿，饥渴地抽吸著罩内的空气，手脚不断抽搐。
　　是二宫和也……为何他在这里？他在这些年来，不是一直好端端地待在病房里吗？那对儿时樱井来说，不可触及的第二病楼。就像从来没生存在世上一般的，躲在病房里的他，为什麼会出现在急症病房？
　　樱井万分不解，执氧气罩的手止不住颤抖，凝视二宫不受控制的身体，全身发毛。
　　别过脸去，不想正视这个现实。当樱并瞥向布幕外的景况时，相叶雅纪已木雕人般站在那里，乾巴著眼，无能为力地看著二宫受苦。
　　樱井在想，他大概会哭出来吧。但仔细一看，相叶的脸上没有泪痕，甚至没有泫然欲泪。只是徒然立著，身边穿梭著慌乱的护士，他的视线落在虚空之中。失却了情感。


　　　　八
　　这个世界上每天有多少人离去，有多少人悲哀不堪，因失去了最重要的人而不想活下去。人类是单视觉的动物，只能看见自己，根本不可能察觉身边他人的心事。明明生存在同一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却从来没有共通，建造著虚伪的关系，遗下的只有忖度。为何天神要把世界设计成这个样子。
　　不能有更幸福的世界吗……
　　昨晚的惊魂过后，医院平平无奇地迎来了早晨，早晨的日光白得刺眼，病人和护士快乐地打招呼，彷佛不曾出现昨晚的梦魇。
　　从女护士的口中得知，二宫前天从第二病楼逃走之后，一直没有找到他的踪影。直至昨日紧急电话接到通报，说是街上有人晕倒了，於是由救护车送到这里。是病患发作了，今天他已经恢复正常，被困回第二病楼不变的病房，像一只逃不掉笼子的小鸟。
　　不，是没了翅膀却希望能翱翔的小鸟。
　　樱井悄悄打开了门，病房内的二宫默默地凝视蔚蓝的天空，状态好像不错，手足的活动比昨日所见灵活得多。手虽是抖动著，仍然能拉衣服什麼的。这真的是昨夜於急症病房内的二宫和也吗？
　　「樱井先生。」从后方传来熟悉的声线，樱井转过身，相叶正对他灿然一笑。
　　「啊，相叶先生……」
　　樱井失笑了，一时之间竟想不到该说什麼，两人就这样默立了两秒。相叶才开腔说。
　　「昨晚真谢谢您，救了小和一命。」
　　「不，我没做什麼。再者，作为医护人员这种程度的是义务呢。」樱井佯装轻松地说，装出弛然一笑，却看来骗不了相叶。
　　相叶顷刻面色猝变，两目失去平日的光辉。「都是因为我的疏忽，令小和逃走了。为您们添了不少麻烦，真抱歉……」
　　「别这样说，我们这方也有责任嘛。」
　　相叶对温柔的樱井笑一笑，可是仍然没法开怀大笑。相叶用寂寞的视线投向门扉隙缝里二宫的身影，故意压低了嗓子说。
　　「那麼，我先走了。」
　　樱井听此顿时叫住了相叶，「咦？你不进去看看二宫先生吗？」
　　相叶不回头，用微弓的背脊对著樱井说。「没关系，反正他一定不想见我。」
　　「怎可能，他一定很想和您谈谈，我保证。」
　　「不！」相叶打断了他的说话，「我认识了他很久，我肯定他不会想见我。假若你不相信的话，就当我不想见他好了。」
　　「怎可以……」
　　相叶仰首，抽一下鼻子。「我不想看到他哭泣的样子。如果您爱过一个人，您一定会明白我的感受。」
　　说毕相叶用平稳的脚步向走廊的一方步去，双手插兜，不时仰望著，毫不犹豫地向著前方走去。


　　　　九
　　之后的数星期漫长得感觉度日如年，连季节也在不知不觉间转换了，晚风吹拂面颊肃杀人。彷佛他从来是一个人，相叶、二宫和松本都没有出现在樱井面前，消失了存在的痕迹……
　　可是，樱井也没故意去找他们，只是偶尔静下来时，会陷入了沉思，却又说不出自己在思考什麼。犹如堕入了空洞之中，没人救赎，默言抱膝静坐著。
　　父亲本来安排了樱井的护士研修在一星期后完结，然而没声没闻，现在樱井依然是作为见习护士在走廊上和医生一起巡查著。病人安眠的样子，祥和地进入梦乡。一个个抽口气对医务人员展示笑容的，一个个於病床使劲挣扎大口吸氧气的。他们都同样生存著，呼吸同样的空气。
　　「晚安。」刚好迎面而来的是另一组医务人员，他们亦准备去巡病房，微笑向樱井的小组打招呼。
　　樱井扬嘴角点点头，两组人擦肩而过。樱井追视他们的步伐，发现他们走进了松本润的病房，恍然止住脚步。他离群，蹑足来到松本的病房前，竖起耳朵偷听里面的说话声，因为夜间很宁静，所以也不需要太大的工夫。
　　「我想出院……」松本的声音如薄雾轻轻弥漫，无法解读他的感情，如电脑发声一般。樱井从来没听过松本如此说话，更想像不了人类可发出这般声线。
　　「还不可以，松本先生的脚还没好。」医生用磁性的嗓子回答。
　　「明天是那人的生日……我想见他。」
　　「松本先生，那人已经……」女护士难为地说。
　　松本带点慌张地打断她的话，「我知道！」
　　「假若想早点出院的话，请来做复康吧。要是这样下去，一辈子也不可能好过来。」樱井知道医生甚少说此种伤害病人的说话，看来松本真是不一般的顽固。
　　沉默的气氛延伸到病房外，樱井与房内的人同样无以为言，整个空间被虚空包裹起来。
　　终於女护士发声，「请好好休息吧，明天请定必来做复康。」


　　此声一起，医务人员鱼贯地从病房出来，樱井躲到拐弯处静候他们离开后。悄然来到病房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扉，愕然地瞄看里面。松本竟然同时盯看他的方向，两人的视线偶然间连系在一起了。
　　松本被倏忽出现在门口的樱井吓一跳，感情不及隐藏，苦涩的泪水从他圆睁的眸子滚出来，剔透似清白无垢的水晶。
　　樱井的心被什麼大力地撞击了，痛得失去知觉。谁也在突如其来的处境下，忘记了防备，两人以赤裸裸的姿态面对面，前所未有的情感涌现。此刻正在面前梨花带雨的松本，为何如此值得怜爱？不得不保护他。
　　假若可以有上前抱紧他的勇气……然而樱井跑离了病房，把泪人儿的他丢下。
　　早知如此就不应该询问，这是他人用生命作为代价也要吃力隐藏的事情。樱井当听见女护士的答覆后，不期然这样想。
　　「那天入急症室的不只松本润，还有一人。」女护士以吊丧的脸说，「坐同一辆车子的人，不幸过世了。」
　　原来意外当日的房车上不只有松本，还有一名男子在助手席，名字是大野智。
　　出事当日是八月三十日，松本润的生日。
　　假若不是这场意外，他们大概能度过一个如平常快乐的夜晚。为什麼偏偏在这一天，在他诞生的日子，夺去他最重要的人的性命。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麼关系，可是大概是松本先生很重要的人。知道大野先生救不了的时候，他好像魂飞魄散般虚脱晕倒了。」女护士用淡淡的哀愁道出事实。
　　然而，这淡然的哀愁传入樱井耳中时，却成了浓烈得化不开的悲恸。这感觉长久刺痛著他的心，他想，松本的感情应该比他强烈无限倍。由无比的欢乐，掉落无垠的伤痛，他能活到此刻，可能已是奇迹。


　　　　十
　　近来把负责病人的病房安排在第二病楼，樱井和众护士谈笑著来到这儿，检查普通病房后，途经长期病患的房间。与刚才的景色不同，一幕幕现实的画面压到樱井身上。
　　前方出现了熟悉的身影，在走廊尽处二宫和也的病房前，一名身高颀长的男子驻足门前。毫无进入病房的意欲，只是若有所思地凝望病房的门扉，好像能透视里面的情况般，寂静地化作空气站立著。
　　「相叶先生？」樱井撇下女护士们，急步来到男子面前问。果然不出所料，是一脸惊愕的相叶雅纪。大概想不到会被人搭话，失却了素来开朗的笑容。
　　「你在这里干什麼？」
　　「哦，樱井很久不见呢。」相叶语无伦次，皮笑肉不笑地。
　　「难道你在守候二宫先生吗？」樱井蹙了眉迳自忖度。
　　相叶反覆咬著下唇，找不到要说的话。
　　樱井改以慰问的语气轻声说，「为什麼不进去？」
　　「我只怕他再次逃走罢了。没必要进去啦。况且每次和他见面，我也总是惹他生气、惹他哭。」
　　「没这种事，虽然二宫先生总是满脸苦然的，但我感觉到每当他看见你的脸，也很开心。」
　　樱井出於好意的说话，竟换来相叶一个莫名的哼笑。相叶不与之直视，垂头摸著鼻子，像是有什麼心事的样子，对樱井的话避而不答。
　　「你不会明白。」相叶目光如炬，「倘若你爱一个人，你是绝不愿意看见他悲伤的表情的。我已经……不想再让他承受痛若了。」
　　樱井斩钉截铁地，踏前了一步。
　　「你这样不过是逃避罢了。假若你爱他，应该与他一起承受才对。」
　　「你懂什麼！」相叶勃然大怒，向呆若木鸡的樱井吼叫。「我从小到大和他在一起，他一直状态下滑，和也根本不可能治好这病。既然他觉得我的关心只是负荷，那麼我们以后不再见面，对我俩都有好处。不是吗？」
　　相叶的脸颊上徒然滑下泪痕，一瞬消逝了。然而在他心中的悲痛，以及眼神传递给樱井内心的轰动，却迟迟未能消散。
　　「无可挽回的事，也会存在著。」相叶正经八百地。
　　空荡的走廊上，两人不可思议地卷入了沉默的旋涡。相叶从冲动恢复过来，决定缄默不语，掉头就走。樱井凝视相叶的脸上消失了平日的笑脸，心脏针刺的痛。
　　他转过身，重新注视房间内的二宫和也，好像对世界不闻不问似地，陷入自己的世界。在被阳光晒得白茫茫的窗框前，眺望远方伸延到无尽处的风景，彷佛要看穿天际一般。
　　樱井悄然拉开门扉，理所当然发出了声响。然而，房内的二宫漠不关心，置之不问地依旧盯著窗外，一片枯叶正於氧气中旋转飘晃而落。二宫是知道刚才门外有两人在吵架，但他不想过问，也没兴趣与谁沟通。他只想在自我之中，寻找出以后该走的路。
　　「二宫先生……」樱井率先开腔，「刚刚在门外的对话，你听见了吗？」
　　二宫冷若冰霜地回答，「听见了又怎样？」
　　樱井迟疑半刻之后，接腔说。
　　「你应该知道相叶先生是爱你的？为什麼你不告诉他，你的感受？假若你们都坦白心情，事情一定会变得很简单。」
　　二宫仍是望向窗外，木然不动地继续观察著天色，刹那间本是晴朗的天空变得昏暗。是因为一片偶尔经过的云朵遮蔽住阳光了吗？
　　当射进房间内的阳光逐渐稀薄的时候，二宫方徐徐把脸转向樱井，皱了眉，然后用如剑的视线直刺向樱井的心坎处。
　　「可能樱井先生不能明白，这个世界上是存在著『想做的事』和『能做的事』，但两方永远不会相等。」
　　樱井似懂非懂的，难道真的无法在两者之间画上等号吗？假若真理如此，那麼二宫饱历苍桑的躯体里，究竟蕴藏著怎样的心声？樱井难以想像，二宫从此失去了相叶的话，他所有的爱恋和愁绪又可以与谁分享？


　　　　十一
　　一整夜，樱井的脑里尽是拂不去二宫那愁眉紧皱的样子，他猜不透二宫在说此番话时，心中的所思所想。他辗转反侧，老是睡不著。横卧於床上靠窗而躺，仰望窗外一轮皎白的月亮，只是一丝温和的月光，但足以照亮樱井如五里迷雾的心境。
　　恍然大悟似地，樱井於深宵从床铺起来，更衣后驾车外出。本是迷蒙一片的前境，现在樱井能看得很清楚。不是用车头灯，而是体内的暖流化作光辉，照遍前方的道路。
　　然后，目的地显而易见。虽则今晚樱井不用当夜班，但他的车子竟驶进了医院的停车场内。
　　他竟不犹豫，於走廊上迈步向前，来到熟悉不过的病房前。用渗汗的手握紧门扉的把　手，打开了蜕变前的他绝不敢打开的一扇门。
　　里面躺著一个失却了笑容的人，那人的名字叫松本润，令樱井久违地感觉到痛心的男生。多得二宫的提醒，樱井现在很清楚自己的心意，以及松本此人在自己生命中的位置。
　　樱井走近床边，床上躺著的人儿的脸容渐渐清晰。樱井不由吓了一跳，本应在熟睡时份的松本，竟像先知般预知了樱井的到来，因此整夜不眠等候。
　　当樱井的脸上露出惊色时，松本不以为然地望向他，摆出一副深不可测的表情，令人难以猜透。
　　樱井迎著窗外的月光，从黑暗走进松本的视野。
　　「我知道……你差不多会来了。」松本若无其事地对他说，彷佛是忘记了之前两人之间发生的争执。
　　「你怎麼知道？」
　　「车子……」松本瞥看大开的窗户，「我看见你的车子驶进来。」
　　「哦……是吗。」樱井尴尬地摸后脑。
　　松本漫不经心地笑一笑，然后盯紧了樱井不与之正视的眼眸，在眼眶里飘浮不定的样子其实很逗笑，但松本默不作声地等待著他开口。
　　樱井乾咳了几声，「我来是向你道歉的——」
　　「没关系啦，男生都会吵架对不对？」松本微笑著，眼里却流露出悲伤。
　　樱井不理松本的话，自顾自地继续接腔。
　　「大野智，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听见这个名字时，松本的面色猝变青白，不知如何反应。纵使他怎样聪明，也大概猜不到樱井竟然知道大野智。
　　看见松本心惊肉跳的样子，樱井歉疚的解释。
　　「对不起，因为我有点好奇，所以问了护士有关你的事。才知道当日你入院时，和一名叫大野智的人在一起。」
　　松本垂头丧气的。
　　「果然……大野先生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他曾经是我爱的人。那又如何？」松本托著额头，斜眼怒瞪樱井。「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还想对我有什麼训话？」
　　听松本的语气，和前阵子偷听到他和医务人员说想出院的对话，相比之下，看来松本多少接受了失去大野智的事实。
　　「我没打算说什麼。只是……那天是你的生日吧。」樱井一脸沮丧的，「你一定很难过了，我是想来表示慰问的。」
　　松本一笑了之，故意不让樱井看见自己的脸一般，别过脸，面向窗户。
　　「我明白，你很伤心，但是假若你继续堕落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复原……」
　　「不用你的伪善！」
　　松本按捺不住怒气，向樱井爆发了。转过脸来的一瞬，樱井感觉到脸上沾到水滴，大概是从松本的眸子而来。
　　「你怎会明白！你尝过失去挚爱的滋味吗？别再自以为是啊！反正……即使不做复康，也没有人理会我的生死啦！」
　　樱井亦被感染似地，怒气冲冲的向他吼叫。
　　「别说傻话，怎会没人理会你的生死？」
　　「好，你说谁会在乎？」
　　「我在乎啊！」樱井抓住松本的肩膀，月光之下，松本的身躯薄得纸一般，快要溶化掉。「你的事我最在乎！」
　　「你在乎有什麼用？」松本於樱井的手中挣扎著，「我需要智，好像植物失去了阳光，必死无疑呀！」
　　樱井仔细看了面前的人儿，松本的脸色在月光映照之下，感觉确实如没生气的植物。因长久处於黑暗之中，而失去了该有的朝气，他已经到了快无法返回光明的地步。
　　「你忘记了吗？你和智曾经如何相爱。为了爱你的人，你一定要生存下去。」
　　「生存下去有什麼用，每当我想起，我的未来没有他在等待我……我就……无法坚强起来……」松本泪崩当场，哭倒在床铺之上，在抽泣。
　　如此脆弱的松本，即使知道难以抓紧，但樱井无法放开捉住松本肩膀的一双手。
　　松本泪流满面地抬头，用轻弱的拳头打向被子。
　　「没人……没人在等我……除了智……」松本抱住自己，冻僵了一般颤抖著。「我很害怕，以后再看不见光辉，像瞎子一样，没人牵著我的手，我走不下去。」
　　玻璃般透明的松本，彷佛有顷刻就要消失了大气之中。樱井再也无法自制，将松本抱进怀里，让他的肩膀承受他的眼泪。
　　松本泪如雨下地伏在樱井的肩上，晶莹剔透的泪珠於华光中化为星宿，消逝在夜空天际。樱井柔情细语地在松本耳畔，道。
　　「不是还有我吗？我会牵著你的手走下去。只要有我在，你的未来就不会消失。求求你，相信我吧。」
　　松本用泣不成声的嗓子说，「很不甘心……就这样认输，真的不甘心。」
　　樱井抚摸松本平伏的头发，细腻的发丝从指间溜走，然后再一次抓紧。他感觉到怀里的松本真实存在，两人胸前的心跳二合为一，为彼此悸动。
　　待黑夜过后，东方既白之时，相拥著的两人会继续走向明天，一起度过长久的黑夜迎接崭新的一天。


　　　　十二
　　数人成群的女护士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於医院的复康室前讨论著什麼，完全处於**状态。一向常人目睹的护士总是专心致志地照料病者，然而，这一反常态的情况发生，由於她们面前的惊异光景。
　　一贯冷漠不仁的松本润竟然在接受复康活动，而且表现积极，连负责他的医务人员也吓了一跳。当他以双手支撑著腰间高度的两边扶手时，身边是熟悉不过的身影。——樱井翔，医院内的唯一正式男护士。
　　前阵子父亲的安排好像撤销了，一星期之前，樱井被护士长宣布完成见习护士课程，成为了该医院罕有的男护士。
　　樱井也没有再和父亲斗嘴，因为这行动相等於父亲对他的梦想的允许。
　　松本和前途这两件恼人的事得以解决，实在是双喜临门，樱井现在的心情是好到不行。感觉就是雨过天晴，空气特别怡人的。
　　一不小心，松本滑了手，差点倒在地上。幸得樱井扶持，才能保持平衡。
　　「谢谢……」不知为何，松本一瞬脸色刷红。
　　正当樱井想说不用谢之时，忽然感到身后有一股拉力，刹那间和松本的距离拉远了千万尺。回过神来，发现是在一角围观的女护士把樱井拉过去了。她们皆用迥异的眼光凝视一脸茫然的樱井。
　　「怎……怎麼了？」樱井表现愕然。
　　某位女护士说，「樱井先生，你做了什麼？那麼喜欢耍性子的松本先生，竟然一早起床，乖乖进行复康。这简直是奇迹呀！」
　　女护士说罢，众人不约而同地点头以示同感。樱井看见她们诡异的表情，顿时笑了出来。
　　「我什麼也没做，只是……」樱井语塞，回想起那天晚上，於病房内拥抱松本的场面，不禁羞红了脸。
　　他补充，「其实……什麼事也没发生。说不定是松本先生顿悟了。」
　　女护士一同叫著「哎哟」，因听不到樱井所知的内幕而很失落的样子。
　　正当她们要进一步向樱井逼供时，一名慌失失的护士冲进来，奔向人群中吼叫。
　　「糟糕了！二宫和也先生，再次逃院啦！」
　　「什麼？」樱井的面色猝变，「我来找找，你立即通知相叶雅纪先生吧！」
　　护士仰首思索，「啊……刚好是例行检查的时候，我和相叶先生一道到二宫先生的病房，他一发觉他逃院，立刻跑了出去。」
　　「是吗……那麼说，他已经在找啦。」与慌张的女护士相比，樱井表现冷静。「好吧，我们分两组行动，我的一组出外搜索，另一组却留在医院继续工作，一有消息立即通知我们。明白了？」
　　大家面面相觑，然后各散东西，依计划行动。
　　波光粼粼的河面，将要沈没的夕阳把河堤斜坡照得金黄色，像一道流金的大河。河堤上树影婆娑，枝条拂动的微风吹擦过二宫和也的脸蛋。然而，在强风之下，他的视线依然没有抽离风景，彷佛成了景色里的一部份。
　　蓦地，黑幕子般的东西把他的视野遮掩，然而当他感觉到奇妙的温暖之时，他知道那掩盖眼睛的是一双熟悉的手掌。手心的气味令那人的身份败露了，二宫失笑一声，说。
　　「还是被你找到呢。」
　　一双手移开之际，展现眼前的除了刚才不变的风景，还有相叶雅纪咧嘴而笑的脸容。犹如时光倒流，二宫把童年的相叶和现在的记忆重叠在一起，而自己彷佛是身高不长的孩子，在和相叶玩捉迷藏。
　　「想不到你还记得。」二宫向面对面的相叶说。
　　「当然啦，我们从小到大都在一起嘛，怎可能忘记你一有心事，就跑到这个河堤看风景的习惯。」相叶举起胜利的手势。
　　二宫垂目暗笑，可能连自己也没发觉，其实每次一伤心时去同样的地方看风景，是希望每一次来迎接他回家的人也是相叶。
　　他的逃走，不是为躲开世上所有人，而是期待被相叶找回自我。
　　「你这样子可不行，老是给医院添麻烦。」相叶坐到二宫的长椅上，倒背了手枕著后脑。
　　二宫用灯笼般的眼眸望向相叶，「你也觉得很厌烦吧？」
　　相叶顿时敛藏起轻率的举止，一脸正经地说。
　　「当然不是！」
　　「即使真的，也没关系，因为我也厌倦了自己。」
　　「你没做错，一天到晚躺在病床，纵使活著也没意思呀！假若感到闷闷不乐的时候，仰望天空的确会有好处。」相叶说毕，对二宫绽开了笑靥。
　　二宫别过脸去，他怕面对如此善良的相叶。他是好人，然而他花了半生和二宫这病人在一起，不是浪费了两个人的人生吗？二宫的脑内实在拂不开这个念头，心中祈求有一天相叶会厌弃他，不再对他温柔。那麼一切就解决了。
　　然而，一想到这里，二宫心里又猛然一抽，感到无比的疼痛。假若以后也再不能见到相叶的笑容，二宫大概活不下去。这纠结的心情何时才得以终结……
　　上天，如果我是一个健全的人的话，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扑到相叶的怀里。可是，为何你能如此残忍，制造一个永远梦见而不能实现的美梦。
　　「和也。」相叶用柔情的嗓子呼唤二宫，他用真诚的眼睛凝视前方。「你的健康不是谁的错，倘若你觉得很辛苦，难以承受的时候。让我和你一起负担吧。」
　　「笨蛋……怎可以让你负担。」二宫伸出手抚摸相叶的脸颊，「瞧，你是多麼美好，不可以给我这残缺的占有你的人生。」
　　相叶用手抓紧自己脸颊上的小手，闭上眼睛，陶醉地感受著从二宫身体传来的温和。
　　「和也，你可知道每个人生下来也是残缺的，只是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因此这一点也不关系，最重要的是，我爱的人是你。而我的一生就是为了所爱的人奉献，这是我的人生意义。」
　　二宫默然不语，只是体会著相叶所说的道理，以及两人身体的接触所带来心灵的连系。相叶凑近二宫，两人碰著额头，但他俩真正的距离比现在更靠近。
　　「所以请别再走远。只要有你在制造光芒，我才能活下去。」
　　在昏黄的天色下，是二宫扯起一边嘴角却异常生辉的笑颜。然后，相叶像是被传染一般对二宫露出前所未见的灿烂笑容。
　　即使未来仍是漆黑一片，只要有二宫於心中持续发光发亮，亦足以让相叶生存下去。可是他不察觉，其实任何人也是谁的光芒。只要生存著，他们就能互相扶持，坚强地活下去。


　　　　十三
　　那是二宫和也最后一次逃院。
　　大概他没有需要再到外面寻找自己，因为每当他凝望相叶诚恳的眼眸时，他也能从瞳仁中看见自己。确确切切地生存在这时空里，与所爱的人共渡岁月。
　　以后笑声不绝於那病房，是樱井所祈望的。当他首次以轻松的步伐从第二病楼走回主楼的时候，竟然有坏消息压到头上来。
　　他找不到松本润的病房……皆因门前的名牌已被摘下来，连床铺也是新的，好像没人存在过的模样。樱井呆然步进病房，抚摸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被子，消失了松本身体的气味。
　　背后传来声响，樱井愕然回身，与刚好经过的女护士打个照面。
　　「松本先生……出院了吗？」樱井呆滞地问。
　　「是的。今天一早就离开了。」女护士抱紧了怀里的病人文件，对樱井的质问感到不解。病人出院不是好事吗，为何他表现得如此失望。
　　「他有没有留下什麼？」
　　「没有。」
　　樱井顿了一顿，然后若有所思地对她一笑，信步离开了病房。
　　怎可以不留音讯就离开，他当我是什麼——樱井被怒火充斥著脑袋，一想起以后可能无法见到松本，他就心急如焚了。说不定他还未走远，但现在已是正午，怎能追到今早离开的病人？
　　突然，他的怒气全消，他想起什麼似地向某目的地跑了起来……
　　来往的两条车道如潮涌，逼使车辆各前迈进，成了红白两色的河流，涌入松本的心头。松本於熙来攘往的行人天桥上，倚栅俯视车道上的景色。偶尔看见一对情侣欢笑著乘上私家车，心内浮现大野的笑容，小腿又抽痛。虽说可以步行，但一辈子也无法跑动的松本，像没了引擎的车子，失去了意思。
　　松本握起牶头，想起那天大野对他说生日快乐，然后送他礼物，两人一起到餐厅去庆祝……那一幕幕的场面，烙印在他脑海内，永不磨灭。
　　走出新一步，这种事真的能做到吗？
　　松本的思绪戛然而止，裤袋处传来手机的颤动。他掏出手机，是一个陌生的来电号码。他鼓起勇气接听，话筒那边传来那人的声线。
　　「松本润，你想一走了之吗？」
　　松本惊讶地，「樱井翔？为什麼你有我的号码？」
　　电话另一方的樱井笑了出来，「你忘记了我能翻查病人的资料吗？我可是护士啊。」
　　「……你竟然公物私用。」
　　「什麼私用？我来约你一个月后来医院做检查的。」
　　听见樱井的无聊藉口，松本不由噗嗤而笑。为什麼樱井总能在松本失落时出现，好像是他的守护神一样。
　　「还把我当做傻瓜吗？」樱井认真兮兮地，「我说过，不再让你孤独一人。你有我在，我可不会让你轻易逃出我的掌心啊！明白了？你一辈子也要在我身边。」
　　大概因为松本是爱哭鬼，不明所以地他的鼻子又酸涩起来了。泪眶红通通的，幸好是在通电话，否则被樱井看见这表情，真是太羞脸了。
　　虽然，聪明的樱井能够从电话中微弱的啜泣声，得知松本在哭泣的事实。
　　「你在哭吗？」樱井不识趣地说。
　　「你在说什麼……傻瓜。」松本拼命地忍著眼泪。
　　樱井扬起嘴角，「我现在下班了，来找你好吗？」
　　「嗯。」
　　无论多麼艰辛，多麼伤痛，只要所爱的人在身旁也能发放光彩。
　　爱就像一颗光的种子，不知不觉间播种到他人的心中，发出一株不灭的光辉，照遍世间的黑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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