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雅博裕，精良畏慎，沉静机密，多智韬情，整饬吏治，兼理军机……
　原配正室，郭络罗氏，妇德尚柔，含章贞吉，孝奉椿萱，嘉育子女……”
曾记得驹齿未落时，不爱鸠车纸鸢，
却总缠着阿玛诵读封赏功臣的圣喻，
那时兰葳蕤，竞芳菲，闻风坐相悦。
后来，阿玛渐渐繁忙起来，一年也见不上几面，
便常从书房里偷出那卷旨，独自立于蕙庭之央扬声诵读，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入宫前夕，最后一次向阿玛请安。
他依旧盱衡厉色，嘱我切记敬终慎始。
感念养育恩德，我拜伏在地，久久不起，
额娘疼惜，央他赞扬一句，权作别辞。
阿玛凝视着架上盆兰，沉吟道：
“虽无艳色和娇女，自有幽香似德人。”
如今，涉笔滴墨，茕茕而绘，
勾勒的仍是兰之轮廓，晕染的亦是兰之蔚青，
身旁却再无兰之馨幽萦绕，惝悢无端。
一滴清泪溶了胭脂，正落在兰蕊之上，
索性挥笔涂了画，于纸上留白处书道：
“暗中时滴思亲泪, 只恐思儿泪更多。”

自殿试之后，无心作画，也无心与其他秀女交往，整日只是闷在屋里看书。
期间苏岑嬷嬷来看过我一次，拉着我好一番训导，
无非是说我言辞间锋芒太露，自作聪明，反而弄巧成拙，
此番种种，实在辜负了纳雅氏谦谨之家风，也辜负了夫人多年来的教导。
我知她是真心为我好，却没有和她多说，只教她宽心，
看在家父的功绩上，好歹不会撂了牌子打发出去。
赫舍里氏之精明，能察见渊鱼，绝非庸才，若在她面前装疯卖傻，倒真是弄巧成拙了。
既入后宫，又不翘首圣宠，无非两类，一类才疏德浅，胸无大志，再一类则是假痴不癫，侍机而动。
第一类，虽不至招人铲除，却是无依无靠，只能一生庸碌，老死宫中。
第二类，则是在高位者最难容忍的，一旦野心败露，要么是你死我活一击成功，要么是成王败寇死路一条，这才是最险之招。
在后宫之中，期盼圣眷真心的从来都是蠢人，为了争宠，既得伐异，亦需党同。

金风送爽，不觉竟渐渐能闻到汉桂香气了。
素纨手艺巧妙，桂花酒酿圆子，桂花白糖糕，桂花龙丝卷儿，
与和额娘做的味道皆有六七分相似，稍慰了我的思亲之苦。
今儿一早，点心吃得实在太饱，
到了晌午吃饭时，是一口都吃不下了，
便让恬如将坐椅搬到廊下，读书给我听。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
艳阳正好，秋色正好，恬如的朗朗清喉，也是正好。
正悠闲着，宣礼太监却带了太后懿旨疾行而来，
只得惶恐跪下，恭聆旨意。
“……幽闲表质，蕙质兰心，擢封常贵人，承居永福宫。”
大抵是宣礼太监也妒我太过悠闲，拿腔作势，尾调亦拖得极长，怎一个慢字了得。
“臣妾纳雅氏接旨，谢太后娘娘恩典。”——再谢贵妃娘娘恩典。
接过圣旨细细读来，幽闲表质，蕙质兰心，封号为常。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贵妃娘娘好用意，今后比邻为伴，不愁没有机会谢恩。


【永福宫·淑慎温和·留牌礼】


【才封了贵人，又是第一次去各处请安，自然是要极用心地装扮一番。
宫中规矩繁杂，恬如果然还很懵懂，幸有素纨巧手妙思，
才画得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斜，又配了一条藕丝秋色染的旗袍，
只见镜中模样恰似月凉梨花——雪作肌肤玉作容，不将妖艳嫁东风。
理好妆容，由素纨引路，步出定省。】

【回宫的路上，远远看到有宫婢抱着大小锦盒走进了淑姮阁，
想来应该是贵妃娘娘给新晋贵人的贺礼。
对素纨低声嘱咐了几句，她便一溜小跑先回了宫，我则独自往贵妃娘娘处去。】

【定省回来，翻开锦盒逐样看过，教恬如仔细收好，不得有遗。】

【永福宫·淑慎温和·赠】


【永福宫处派下了点心，虽说与其他宫中并无差别，我却是真心感谢的。
不知该说自己入宫太早还是太晚。
若我早些入宫，怕不至像现在这样悬空无着，徒有贵人虚衔，想做些什么又无从做起。
若我晚些入宫，即便不受恩宠老死宫中，也算多享受了几年闺阁之乐。
以前总觉得阿玛教导过于严厉，整日过得束手束脚，
入宫后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样的清高任性，
衣食住行皆有娘亲惦记，有乳母奴仆照顾周全，
想画兰便画兰，想读书便读书，亦不必苦苦揣度谁的心思。
如今连圣颜都未曾一睹，却还能被人惦记着，竟觉得惶恐起来。】


【无论是墙边梧桐，湖畔杞柳，还是绕亭而植的枫香，无一不从朔风乍起时连夜黄透，
不出半月，整个紫禁城便是一片金红澄黄，偶尔见到几棵惹灰挂土的松柏，倒觉得突兀难看。
月底整理时，恬如翻出了从娘家带来的天马皮的斗篷，我却嫌它厚重闷热。】
“春捂秋冻，不生杂病。毕竟没到冬至，这件未免太厚了。”
“可是小主不觉得今年的风，比往年的更刺骨吗？外头的娘娘们，有的连手炉都用上了呢。”
“我却忘了，如今自个儿也该似她们这般身娇肉贵，再依着闺中习惯我行我素，实在不好。”
【又让恬如伺候着，披斗篷上身，才出门定省。】


【定省归来，见书案上搁着一沓纹理极纯的玉版宣，问过才知道是额娘托苏岑嬷嬷带来的。
不禁心痒，研好青墨，又欲画兰，笔锋欲落时，突然想到些什么，搁了笔，细细构思起来。】

【明日就是除夕了，各宫之中无不张灯结彩，好一派物华天宝气象。
第一次在家外过年，虽然觉得新鲜，却不曾多作留意，
除定省外，便是对着画轴绘本研究山水花鸟。】
“小主，该去各处请安了。”
“嗯。”
【许是天冷，又许是心有所系，连话都比以前少些。
恬如也是一样，以前服侍我出门，总爱与素纨七嘴八舌地辩着，为我挑配衣物，褒贬与夺，
现在是取来衣裳便直接伺候着穿好，虽然选得愈发得体，我却总觉得少了她们聒噪时的生机趣味。】


【自各处请安归来，便一头扎进房内，靠着暖炉烘手。
今年未曾见雪，天气却比往年冷了许多，
平日作画时，既戴不得手套，又捧不得手炉，投入中倒也不觉得什么，
一旦收笔停工，顿时觉得手上寒凉彻骨，像是永远也暖不起来似的。
更别提每日出门定省，只要手套手炉稍一离手，
便有一股冷冷的痛意，由腕骨迅速传至指间，阵阵僵涩，好不难受。】


【定省归来，遣了素纨，只留下恬如说话。】
“小主可回来了，您走以后，苏岑嬷嬷又念了我好久呢。”
“辛苦了，不过你也知道的，若我留素纨在这里，倒让她们又有机会互通消息了。须得看得紧些，素纨才不会和嬷嬷乱说太多。”
“小主……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了？苏岑嬷嬷可是夫人的亲信，您的近况让她多知道些，夫人也安心呐。”
“亲信？额娘未曾教我相信任何人，亲不亲信的，只说说是不作数的，在经事之前，我不会对任何人放心。”
“小主虽这么说，到底不还是嫌夫人和嬷嬷管得太多。您自小就有主意，不喜他人筹谋做主。”
【接过恬如奉来的茶，稍稍吹散氤氲，缓缓啜饮一口，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