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小野寺蹲在公园边的草地上已经有十分钟。
他感觉所有思绪都是紊乱的，无奈地垂着头，模样像个走丢的孩子。
“回去吧。”可惜，走丢的孩子没有找到妈妈，却看见大灰狼装着很温柔很温柔的样子对自己笑。
高野伸手想要扶起蹲在地上的小野寺，于是别扭的孩子下意识拒绝，却因为腿脚发麻向后重重栽去，然后两人都倒在草地上，姿势暧昧，气氛暧昧，小野寺不由自主地脸红，转头移开视线。
“起来吧。”高野扯出一抹苦笑，将小野寺拉起来。
那场景似曾相似。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而其实不过是半年而已，那夜的雪下得那么大，纷飞的白色一瞬间将世界掩盖，空空茫茫，视野里都是纯净的，仿佛所有的罪孽都被洗刷掉。小野寺律去看高野政宗的眼眸，那清亮的眸子里氤氲着朦胧的水汽，目光淡淡地看着远方，于是小野寺也不由自主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而周围的，远处的，近处的，不过都是白茫茫的雪花而已。
也是这样的两个人，相对无言，心思各异。
“为什么逃走？”是高野先开口。
有风悠悠地吹来，带着墨尔本的水汽，高野听见小野寺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模糊不真实：“那是离开……”
“为什么离开？”于是，他很有耐心地再问一遍，却良久听不见那人的回答。
“小野寺你知道么？”也就不再等待明知是敷衍的答案，他自顾自说着，语气带着回忆的苍茫，“那时候我也在想，也许我们真得就只能这样，这是命。”
他停顿了很久。小野寺回头时，正好撞上高野看着自己的眸子，明亮得如同东京的月光：“可是小野寺，我从来不相信命。”
小野寺别扭地转头，逃开他的视线。可是听到他坚定的语气，心中不免轻微刺痛，有些酸涩有些肿胀，就连鼻尖都有些不适。
“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横泽一直都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那只是个意外。”
“不，如果不是我……”小野寺倔强地摇头，有什么已经在眼底决堤。
“那是意外你明白么！”高野猛然抓住小野寺的手腕，然后他看见那人已经红肿的眼睛和鼻子，看上去像个被欺负的小兔子，心中一动，不由地就心软了。
语气温柔下来：“小野寺律，我现在很郑重地告诉你，别想逃走，永远都别想。”他说完后就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而小野寺依旧抽泣着，那泪水像是怎么也止不住。
他有些恼恨这样的自己，这样总在高野先生面前失态的自己。
于是他甩掉禁锢着那人的手：“别那么固执行不行！我说过不喜欢你了高野先生！为什么总是你打破我平静的生活！拜托你离我远一点！半年前是你突然出现，现在又是这样！你能不能别阴魂不散……我会受不了的……会受不了……”
说到后面就又开始哽咽，直到那人将他拥入怀中，话音才突然中断。
“那就别再逃了，别再逃了。”高野顿了顿，将头抵在小野寺毛茸茸地头上，抱着他才发现死小孩又瘦了，于是就感觉好像有细小的针刺着心里，不是很疼，却那么难受，“你逃得那么远，我也会受不了啊……”
说完之后松开怀抱，这才发现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
高野不由地勾起唇角，将外套脱下披在小野寺身上，然后打横抱起他。他当然知道这家伙的和吉野合租的公寓在哪里，要掌握敌人的一切情报，不然怎么打这场持久的攻防战。
小野寺律睡得很不安稳，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似乎又回到半年前，遥远而不真实。
半年前的自己，和现在一样，是个性格古怪别别扭扭的人，他仍然记得最后一次见横泽隆史时，他只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你爱政宗么？”
小野寺听见有什么破土而出的声音，听见横泽的声音有些犹豫，听见自己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不真实：
“嗯……”
终于还是承认了，尽管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但有些事实，并不是你不承认它就不存在的吧。
那些过往的碎片又随着风慢慢飘回原地，一切的一切都还带着最初的那抹真实感。小野寺恍惚中明白，那些错过的，不过是不经意的风景，一路向前，沿途珍惜就好。
而就是在三天后，横泽出了车祸。
就像是个巨大的圈套，自己掉下去，再也找不到出路，无法逃离，无法向前，无法呼吸，无法挣扎。
小野寺听到这个消息时手脚冰冷，他只感觉大脑嗡嗡作响，带着钝钝地痛。三天前还板着脸一本正经问自己是否爱高野的人此时正躺在医院，双眼紧闭，就连呼吸都若有似无，听医生说可能永远都醒不来。
后来的后来，小野寺知道了，横泽在出车祸时手里正攥着手机，短信写了一半，只有四个字“小野寺律”，而收信人是“高野政宗”。
上帝开了个极其讽刺的玩笑。尽管没人知道横泽想告诉高野什么，但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小野寺身上。
他其实是个那么胆小的人，他害怕别人探究的目光，害怕背后议论的人群，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逃离。逃得远远的，是不是就可以让一切都被时光带走？
走的那一天，东京下起了大雨，冰冷的雨水啪啪地打在身上，小野寺律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么多个雨季里的高野政宗。
那么多个雨季里的高野政宗的浅笑。
那么多个雨季里的高野政宗的浅笑和小野寺律。
那么多个雨季里的高野政宗的浅笑和小野寺律红着脸移开的目光。

Part 4
月光轻抚行人的脸颊，这个城市的夜晚向被仙女使了魔法，带着虚无缥缈的梦一般的美，那天空的颜色就像深邃的海，一路蜿蜒到世界的尽头。
高野将小野寺安顿下来后并不急着走，他坐在床前，看着那人有些不安稳的睡颜。其实小野寺不知道，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夜晚，高野都会在半夜起身，凝视着身边人的睡颜，目光那么温柔，仿佛可以融化一切。
那样的高野政宗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和平时乖戾而喜怒无常的形象相对比，让人以为他有双重人格。
夜晚的风有些凉，高野起身将窗户关上，转身就听见小野寺睡梦中细细的呓语，听不真切，但眉头紧皱着，于是高野想应该不是什么好梦。
高野想起半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无眠之夜，他一遍遍回忆彼此间美好的一切，而到头来却发现他能想起的东西是那么少，虽然你是我的初恋，可我直到十年后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多么可悲可笑。
横泽并没有因为车祸丧命，他只是昏迷不醒，俗称植物人。高野曾经去看望过他，心中不免是有伤痛的，无论如何，眼前的人陪伴自己走过那些消沉而荒诞的岁月，陪伴自己走过那些没有小野寺律的岁月。
友达之上，恋人未满。
高野直到现在还记得那时的情景，他握住他的手，病房里无比安静，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而关于小野寺的逃跑，严格说来是在高野政宗的意料之内的，他太了解那个人，遇到问题，小野寺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就是逃避。所以才蹉跎了十年，所以才让彼此都变得那么熟悉却陌生。
可这一次不同，高野没有去追，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他无法让自己平静面对横泽的车祸和那条未发出的短信。
所以又是半年。
高野走到床边，抬手摸摸小野寺光洁的脸，动作轻柔，眼神温和，可嘴角的笑意却苦涩至极。你说，这一次要怎么做才能让彼此回到从前？
隔日，小野寺醒来时就发现床边烟灰缸里遗留的烟蒂，有一瞬地怔愣，他忽然无所适从地抱住头，心底空洞洞地灌着冷风，那感觉就像是断线的风筝，寻寻觅觅飘飘摇摇却总找不到目的地。
到达编辑部时比平常都早，可一进去就看见主编大人和艾米笑得一脸暧昧。小野寺在看见桌上的“爱心早餐”后也有一秒钟的恍神，回头果然看见艾米笑得无限美丽地走过来拍拍自己的肩，眼神分明在说“我们都明白年轻人你别害羞”。
小野寺其实是个敏感的孩子，他当然知道这早餐不可能是吉野千秋的良心发现，也不可能是羽鸟芳雪的好心施舍。有些事啊，你越是回避它就越是在眼前晃荡，怎么挥都挥不去。
小野寺下班后决定直接去医院，虽然他自己也知道有羽鸟在，吉野千秋一定没问题。
在编辑部门口就遇见了开着车的高野政宗。小野寺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高野摇下车窗，声音平静：“要去医院么？我送你吧。”
“不用，我可以打车。”下意识地拒绝。
他总是拒绝他，不论半年前还是半年后，不论高野提出任何要求或是建议，小野寺都会直截了当地拒绝。高野有些苦涩地想。
可是，高野政宗之所以是高野政宗，就是因为他其实是个行动派。于是，高野听完小野寺的话后毫不犹豫地打开车门下车，然后拽过那人的肩膀将整个人塞进副驾驶座里再砰地关上车门，迅速上车发动引擎。
整个过程快到小野寺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就已经离编辑部越来越远。
小野寺有些无奈，但也不再说什么，目光在窗外游弋，找不到焦点，墨尔本的阴天格外沉闷，空气是潮湿的，就连心底都开始泛着水汽。
“小野寺律。”他突然听见正在开车的人很郑重地连名带姓地叫自己，而别扭小孩却固执地没有转头看他，“可以和我交往么？”
这话突如其来，让小野寺难以招架，他愣愣地僵着脸，半晌说不出话。
“我是认真的。”高野踩了刹车，将车停好后又强调了一边，这一次小野寺看着那人的眸子，没有眼镜的遮掩更显得深邃无比，仿佛能吸走人的灵魂，“只要一星期，一星期之后我就回东京。”
小野寺哑然，他感觉心底有轻微的刺痛，当他听见那人说一星期后就回东京时，这痛觉就变得更加真实，小野寺感觉那疼痛似乎正一路向上直达眼底。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变得那么陌生，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渺地传来，还带着风声里苍茫的空无：
“好。”
很多年后，当小野寺已经从当年那个乖戾的青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头时，他依然会想起那些岁月，那些只属于彼此的岁月，他想起那疯狂的七天，仿佛就是在那一百六十八个小时里，他们将这一生的热情与爱恋都消耗完。
世界那么小，我们这么近，至此两人，独一无二。

Part 5
小野寺到机场时已经九点。
持续几天的阴雨终于在这时有了消散的痕迹，土耳其蓝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道长长的白线，耀眼的阳光落在机场的落地玻璃上，炫目无比。
他看见高野政宗就站在不远处，穿着灰色的修身风衣，随意的牛仔裤。小野寺看见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定格在自己身上，于是就有笑意慢慢的在那人嘴角显现，瞬间蔓延至眼底眉梢。
小野寺微微有些脸红，其实他一直在告诫自己只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他从来都不懂高野政宗这个人的真实想法，尽管曾经的彼此那么接近。提出交往后的第二天，小野寺就收到高野的短信，说是想要一起去欧洲。小野寺当下也没有在意，只当作是那人心潮来血随便说说，却没料到自己在收到短信的第二天，也就是此时此刻，就已经站在机场，等待飞往意大利航班。
第一站在威尼斯，镜城威尼斯。
后来的后来，他们在圣马可广场上的那张合影被小野寺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镶着白色细边的相框里，照片上的高野嘴角噙着浅笑，而小野寺别别扭扭地站在一边，身后是一大群翻飞着雪白翅膀的鸽群。
于是，那个瞬间定格在彼此的生命里，变成了永恒。
到达威尼斯时已经傍晚，商量之后决定下榻在海边的一处宾馆。
要了两间单人房。小野寺听到高野向服务生小姐说出这句话时不得不承认心底是惊讶的，或许除惊讶之外还有些许不适，那感觉其实并不强烈，以至于小野寺一度以为那是错觉。
然后他看见高野转头对自己笑，那笑容像极了十一年前的高野政宗，那个十八岁还冷冰冰不懂掩饰的高野政宗。就连语气都是当时的温柔：“我不想勉强你。”
你勉强了不止一次吧。小野寺忍不住内心吐槽，但心中不免对高野忽然大变的性格有些疑问。
一月的威尼斯还很平静，意大利人很是热情好客。他们在第二日坐上贡多拉，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游走在这个水一般温和的城市。
贡多拉是威尼斯唯一的代步工具，船夫们站在船头，嘴里唱着很古老很古老的民歌，小船便在一条条暗巷中穿梭。那些历史的痕迹都被轻易剥落出来，扑面而来的空气里都是苍茫的。阳光在水面缓缓游弋，就像时光一样悠扬。
小野寺在圣马可广场上看到无数的白鸽，那些鸽子很有灵性，一眼瞅准了小野寺手中的爆米花便蜂拥而来，小野寺有些招架不住，险险躲过大片鸽子群，有些狼狈有些焦躁。
高野只是站在一旁微笑，目光循着那人而去，阳光细细洒落下来，于是就连他的眸子都变得那么耀眼，美好得如同一幅油画。
“喂。”高野叫住还在一边手足无措的小野寺，从他手里夺过爆米花，“你那么慌，怎么制得住他们。”
小野寺转头有些不服气地看向高野，只见那人在左手中倒入一小部分爆米花，然后伸手放在半空中，于是立即有鸽子飞快地啄走那些白色香甜的食物。高野笑笑，重复着这个动作，鸽群渐渐有了秩序，不再像刚才一样蜂拥而至。
小野寺站在一旁，他感觉这一刻内心是有些复杂的，他看着高野政宗的笑，那笑容他从未见过，轻轻浅浅，而眼眸中深沉细腻的温柔就像威尼斯的阳光般淡然沉静。这样的高野政宗从来没出现在小野寺的记忆里，十一年前霸道的温柔，半年前紧紧逼迫的固执和不时流露的细心，都与这一刻不同。
小野寺不再说话，他从高野手中抓了一把爆米花，学着他的样子喂鸽子。于是，那个下午在高野政宗的记忆里就是雪白的一片，雪白的鸽群，雪白的爆米花和小野寺雪白的手臂。
只在威尼斯待了三天，然后他们去了中国，那是个拥有五千年文明的古老国度。
西藏的气候本就寒冷，又是在冬季，那迎面而来的风里自然就满是凛冽。小野寺裹紧身上的羽绒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高野将自己的围巾取下绑在不停哆嗦的人身上。
“叫你多穿点。”说话时呼出的白气缭绕，小野寺看不清高野的表情，但从语气里确实听出了些许愠怒。
“还……还好，我没事。”他忍不住逞辨，手里的动作却是又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
高野浅笑，于是也不再言语。
走过那些被雪覆盖的重重叠叠的群山，视线变得无比开阔，高原的上的空气有些稀薄，但天空确格外蓝，那样的天与任何地方都不同，湛蓝中是一丝丝纯白，像划过天空的长线，一直延伸向很远的地方。
他们去了布达拉宫，去了位于拉萨市中心的大昭寺，学着教徒的模样虔诚祈祷，跟着当地人吃牛羊肉，喝味道独特的酥油茶。
天色渐渐暗下来，回到宾馆时已经不早。
其实吧，这一切就好像高空中的幻想。
小野寺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失眠了，他坐在窗前，目光找不到焦距地定在前方。七天的时间就是一个冗长的梦境，他直到现在都有种极其不真实的错觉感。小野寺承认自己从来都不了解高野政宗也从没真正试图了解过。
那么自己呢？他连自己都快要不了解自己了，莫名其妙地答应七天的交往，莫名其妙被拖到欧洲再拖到亚洲，太疯狂，有些难以招架。
小野寺的思绪一片混乱，他抬腕看表时才赫然发现已经凌晨三点，然后就听见敲门声。而来的人正是高野政宗，那人不知想些什么，竟然说要带小野寺去看霞光。
“西藏的霞光，传说美得无与伦比。”小野寺记得高野是这么说的，语气满是向往。
这一生总有些画面刻骨铭心，经历那么多事那么多伤都完好无损地留下来，留在那个角落里，年老的时候可以翻找，然后彻夜彻夜地回忆，也许就不孤单。


Part 2
小野寺律在被高野政宗拐到欧洲之前去医院看了吉野千秋。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也就只有腿上还打着石膏，可据说左腿情况很不好。
小野寺去医院的时候正是正午，墨尔本这个季节的午后已经有些闷热了，太阳穿过重重叠叠的云朵，刺得眼睛无法睁开。吉野千秋正躺在床上和天花板交流感情。
小野寺匆匆忙忙地进来：“千秋。”
吉野回头，冲他笑笑。
“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出院？”小野寺将鸡汤放在他床头，坐下来。
吉野苦笑了一下：“不知道。”
小野寺看他的表情，心里微微刺痛。伤痕总是催人成长，似乎还在不久前，小野寺还看见那个一脸迷糊天真烂漫的吉野千秋，那个喝醉酒就变成小孩子的吉野千秋，可不过一个月时间，竟然就可以在这个孩子脸上发现无奈地苦笑。
“诶，那……你和羽鸟……你们……”小野寺有些局促地看躺在病床上的人。吉野千秋的目光闪了闪，可最终还是面色沉静地望天。
“小野寺……”还没等小野寺纠结完，吉野就叫住他的名字，“其实我知道，那天他和医生在门外时，我就听到了。”
“什么？”
“我这条腿……可能再也不能走路了……”还是孩子而已吧，所以在说出这句话时，吉野的语气悲痛起来，带着微微的颤抖。
小野寺不说话，他瞪大眼睛看吉野，大脑当机无法思考。吉野千秋闭上眼，有泪水划过脸颊流进颈窝里，疼得发痒。
“千秋……”小野寺有些哽咽，他不安地叫他。
吉野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你先走吧，要不然高野先生会着急的。”他朝他虚弱地笑笑，然后转头看窗外。
草地上有几个孩子正在玩耍，嘻嘻哈哈地笑声如银铃般清晰地传来。
小野寺叹了口气：“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羽鸟芳雪看见吉野千秋盯着窗外的脸，他有双很漂亮的褐色眸子，说话时会极其认真地看着对方，生动无比。而此时，尽管阳光那么温暖，细细碎碎都落在他的身上，可那双眸子里竟是死寂无光的。
羽鸟皱着眉，肆虐的疼痛从心脏传到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刚走进去吉野就回头看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死盯着。
“你一定都听到了。”吉野用的是笃定的语气，于是羽鸟点头，也不矢口否认。
“那就赶快会东京吧……”
“小秋……”他又叫他的名字，吉野听出那里面的无奈与悲伤，不由自主地就心疼起来。
“别说了，快走吧，我不想把你留在这里。”
多么害怕，多么害怕。当初的吉野千秋，要那么用力地跑才能走到羽鸟芳雪身边，而现在的吉野千秋，连奔跑追赶的资格都没有，又要如何将羽鸟芳雪留在身边？又怎么能将羽鸟芳雪留在身边？
“我不会走。”他坚定地看他，伸手握住那人微凉的手。
然后是沉默，可怕的沉默。吉野千秋深吸几口气，接着迅速甩掉羽鸟的手。
“你傻啊你！让你走你不走究竟是想怎样？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满意了吧！高兴了吧！羽鸟芳雪我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放过我吧……这样下去谁都不好过，给彼此一条生路吧……”
他说完就死瞪着他，毕竟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这样一番吼下来，就忍不住剧烈地喘息。
羽鸟看着这样的吉野千秋，像个炸毛的刺猬，浑身都是坚硬的刺，倔强而伤痕累累。于是他觉得刚才那股疼痛又回来了，更加猛烈更加汹涌，直冲大脑，顿时让人无法思考。
羽鸟一把抱住还在喘息的人，把他的头摁在怀里：“你是笨蛋么？吉野千秋你可不可以聪明一回？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走？放过你？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放过你，既然都没有生路，就一起下地狱吧。”他说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叹了一口气。
吉野怔怔地任他抱着，一动不动。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一滴滴打湿羽鸟胸口的衣服。那么久那么久之后，我终于又找到你，茫茫人海，不偏不倚，因为是你，我才可以那么坚定的相信，这个世界其实如此美好。
吉野伸出双手攀上羽鸟的背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而难听：“我的左腿可能一辈子都不能用了，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一定会连累你的，我不想当你的累赘。小鸟，那样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厌弃我的，到那时候我怎么办？”
“吉野千秋……”羽鸟忽然极其严肃地松开吉野，然后认真地看着兀自纠结的小人，又好笑又好气，“你不温柔不体贴，脾气暴躁还喜欢乱吃飞醋，最近还变得优柔寡断。你说，你这么一无是处，我怎么就喜欢你？”
吉野被他说地十分委屈，低着头绞手指：“我就知道你后悔了……那你赶紧走啊我又没拦着你！”
这次倒是干脆利落，前提是我们能忽视掉他小怨妇一样的表情。
羽鸟摸摸他的头，揉乱他略微有些偏长的头发：“可就是这样的你让我那么喜欢，从小就那么喜欢……”然后又抱住他，怀抱温柔缱绻，“这样生动的你，我怎么能不喜欢？”
吉野发现自己被玩弄了。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靠上去，熟悉的体温透过衣物悠悠传来。经年之后，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你，还好找到你，我可以不再流浪。
是啊，以后还有那么多麻烦，还有那么多不可预知的困难，可你在身边就好。在我身边吧，刺猬需要一个拥抱，只一秒就好，那一秒钟，我可以用剩下的所有日子来怀念，剩下的——那些只能环抱身体才不那么冰冷的日子。


Part 3
吉野千秋还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墨尔本九点钟的日光很温柔，树影被切割得纷纷扬扬，在吉野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痕迹。
“哥哥，能帮忙捡下球么？”小孩童稚的声音远远传来。
吉野望过去，就看见那个男孩求助地看自己，他弯腰将球捡起来，抛到男孩那里去。那孩子朝他笑得灿烂，甜甜地道谢。
吉野扬起唇角，心底渐渐轻松下来。
有行人三三两两地从街上走过，情侣们牵着手，十指紧扣地炫耀甜蜜。吉野忽然想起情人节快到了呢。
羽鸟来的时候正看见吉野千秋毫无防备地睡在院子里。
他微微皱眉，这样就睡着，感冒了怎么办。走过去想叫醒他，可一看见小孩的睡颜就移不开目光。其实不止一次看过吉野千秋睡觉时的模样，可这一次却格外不同。
在那些分分离离之后，我再见到你。半年的时间将彼此都改变，可还好还好，你在这里，没有远去。
吉野歪头靠在椅子上，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应该是做了什么好梦吧。他的面色还有些苍白，嘴唇也微微发紫。羽鸟还是没忍心打扰他，轻轻将他抱起来，蓦然发现小孩瘦得离谱，近距离才发现原本圆润的下巴也变尖了不少。
“嗯……小鸟……”睁开眼就看见处在自己正上方的羽鸟的头，吉野有些迷糊。
“回房间睡吧。”羽鸟看着他，语气淡然目光温暖。
“不要，我讨厌消毒水的味道。”小孩嘟着嘴抗议，试图从羽鸟的怀抱里下来。
“好了别闹。”羽鸟无奈地将吉野放在在椅子上，“你在这乖乖呆着。”
看着吉野听话地点头之后，羽鸟进房间拿了薄被。虽然墨尔本四季如春，但一月的风依旧不算和煦。
然后呢？
然后啊，那个早晨，吉野千秋后来并没有再睡着，他絮絮叨叨说了很久，从两人的童年开始一直说到现在。
羽鸟芳雪一直不知道吉野千秋其实是个话痨，可他很认真地听，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吉野有时候停顿下来，他就递上削好的水果。
而吉野千秋也乐此不疲，他知道那人在听着，尽管没有回应，但他还是那么确信和笃定，自己说的每句话那人都听到了。
最后，吉野忽然转头看羽鸟，男人目光沉静，淡淡地回望他：“小鸟，如果当时我没有出车祸，你会不会找我？”
吉野清楚地看见羽鸟缓缓上扬的唇角，就连语气里都是笑意：“你真以为我用半个小时就可以从东京飞到墨尔本么？”
吉野微微一愣，随即也笑起来：“呵，你在找我吧？”
羽鸟看他得意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将一颗葡萄塞进小孩嘴里，于是身边立刻响起一阵呜咽地抗议声，羽鸟将另一颗葡萄送进自己嘴里，不自已啧了一声。


还真是酸得过分了。
吉野千秋两周后开始了复健。
主治医生很笃定地告诉他，恢复情况很好，只要好好做复健，以后正常走路应该没问题。吉野听后心下安慰不已，还好不是一辈子靠轮椅或是拐杖，至少正常走路可以不那么依靠羽鸟。
有人说，复健就像炼狱。吉野千秋这一刻是真正体会到。
羽鸟说有事不能来，吉野只淡淡地应了一声。这是他第一天开始复健，心里总是希望他在身边的。
羽鸟有些艰难地撑着双杠，勉强找到平衡，左脚还有轻微地刺痛，他慢慢地走，护士温柔地鼓励他，这双杠不过就三米不到，自己像是走了一个世纪般漫长。护士小姐让他停下来休息，可吉野摇头拒绝了，站稳了就感觉到刺痛从脚踝传来一直向上蔓延，然后膝盖一软，吉野痛得跪坐在地上。
他皱着眉头抿着唇，让自己不发出一丝痛呼。护士有些不忍心看着他满头大汗还那么倔强，扶起他后温柔地开口：“吉野先生，今天的复健先到这里吧，您不要太心急，复健要慢慢来来，况且您左腿的状况还不是特别稳定。”
“嗯，好。”小孩乖乖点头。
“那我送您回房间吧。”
“不用了，我想在练习一会儿。”
“可是……”护士小姐有些为难。
吉野笑笑：“没关系的，有事我会叫人的，你先走吧。”
护士小姐想了想，最后叮嘱了他一番后才离开。吉野看着美丽的护士火急火燎跑走的背影，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是要约会去了吧。
心中就了些小委屈，他等的那个人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吉野抬手抹了把汗，然后接着一步步往前走。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右腿上，小腿有些抽痛，而左脚踝传来的不适感依然很清晰。
“诶！”一个不小心就崴了右脚，于是身体本能地将重心转移到左脚，不适感瞬间变成强烈的刺痛，吉野猛然跌坐在地上，还不小心撞到头。
他一只手揉着后脑勺一只手揉着右脚，看着微微红肿的脚踝一阵龇牙咧嘴。
所以，羽鸟芳雪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面，小孩坐在地上，有些狼狈有些无助。他没有叫他，只是走到他身前拾起他的右脚看。


“怎么搞的？”羽鸟抬头询问。
听见他的声音后整个人就都崩溃了。情人节看不到人的小委屈，复健不顺利的小痛苦，自己笨手笨脚受伤的小无助，所有负面情绪都统统涌上来。
吉野感觉眼泪涌出来，然后很没出息地拉着羽鸟的袖子嚎啕大哭。这一嚎吓到了没反应过来的羽鸟，只好一边无奈地拍小孩的背，一边轻声安慰。
“你……为……为什么都不在？”小孩发泄后开始抽抽搭搭地质问，鼻子红红眼睛红红，就连耳根都是红红的，看起来像个受欺负的兔子。
羽鸟芳雪好笑地看他：“就为这个哭了？”
“呃……”小孩有些囧，“不完全算是……”
羽鸟把他扶起来，然后抱起来朝病房走：“我听小野寺说你喜欢墨尔本的姜黄玉米糊，所以就买了些来。”他将小孩放在病床上，然后指指床头暖黄色的饭盒。
“真的么？”小孩立即满眼桃心地凑过去，“好香。”可半路右脚一阵痛，又急急缩了回去。
“你躺好别乱动。”羽鸟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然后伸手拿过饭盒，一打开盖子就有淡淡的香飘啊飘地进了小孩鼻子，于是小孩一脸馋相地望过来。
羽鸟舀一勺吹凉后喂进他嘴里，然后就见他满足地眯起眼。接着把饭盒交给他，看小孩吃得见牙不见眼。
这才是吉野千秋吧。羽鸟趴在床头看他的吃相，心里顿时变得暖融融的。
这个呆头呆脑总犯傻的吉野千秋，这个很容易满足快乐的吉野千秋，这个很爱自己而自己也很爱的吉野千秋。
或许吉野永远不会知道，当羽鸟听到小野寺用有些心疼的语气提起吉野千秋时自己内心的复杂，因为他听到的吉野千秋坚强得可怕。
“诶，小鸟你不吃么？”好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一个人，呆头小孩眨着眼睛看羽鸟，嘴角还粘着玉米渣。
羽鸟抬手轻轻拭去他嘴角的残渣：“我吃过了。”
“哦。”于是又低头和玉米糊奋战了。
那个夜晚的医院格外宁静，情人节的气息很温暖很温暖，吉野今天上午坐在院子里时就看见街道上到处都是粉红一片，那些柔美的色彩就像墨尔本的阳光一样沁人心脾，一瞬间便忍不住浅笑。
吉野躺在羽鸟怀里，蹭啊蹭地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后伸手环抱住对方的腰。
“小鸟？”
“嗯？”
“情人节快乐。”
一枚轻吻落在额角，那触感酥酥麻麻直达心底：“快睡吧。”


Part 4
过了二月的城市依旧温暖如春。午后的天空是水一般的蓝，和菲利普海湾的海水同色，那种深沉的冲击感壮烈得像一首歌。
吉野千秋拄着拐杖略微艰难地到院子里晒太阳。左腿的情况有些好转，至于行动还有些困难。吉野千秋从来不是个安静的人，于是吵着嚷着要出门，主治医生是个和蔼的中年人，拗不过他，就勉强同意他到院子里走走，前提是得有一个护士跟着。
那护士小姐就是情人节那天陪吉野复健的那个，很漂亮的女孩，所谓“女孩”，也就是说还是个孩子，于是孩子和孩子遇在一起，就有好多好多聊不完的话题。
女孩叫卡洛，是土生土长的澳大利亚人。她其实很聪明，对于吉野千秋和羽鸟芳雪的那些暧昧也是知道八九分的，她不说，他们也很有默契地不提起。
“卡洛卡洛，其实你早知道的吧？”吉野冲着女孩眨眼睛。
卡洛一脸无辜：“什么？”
“你一定知道的，别装傻。”吉野笃定地看他，于是女孩笑了，便也不再隐瞒。
“你们的事和别人无关。”说得很平静，卡洛转头看向天空，眸子里是暖融融的阳光，“墨尔本很温暖吧，那么温暖，像个怀抱。”
她说这话的眼神，吉野再熟悉不过。那么寂寞，那么怀念，那么难以割舍，就像当初他向小野寺提起羽鸟芳雪。如此深爱的人，却永远逃避不了各自终老的结局，那种感觉太无力，总压得人喘不过气。于是抬头望天，以为就可以被救赎。
“很温暖。”吉野点头，他也仰头，“可是心会很凉。”
羽鸟芳雪从未向吉野千秋提过什么时候回东京，他只是一直守在他身边。可有些事总不遂人愿。一大早就接到高野的电话，说编辑部出了点不大不小的问题，需要羽鸟回去，于是还来不及告诉吉野千秋，就匆匆往东京赶。
接机的人是木佐，编辑部永远像个孩子的“老人”。羽鸟看他的神情带着不难察觉的倦怠，于是拍拍他的肩，也不说话。
木佐翔太抬头看他，抿抿嘴角：“走吧。”
说是不大不小的问题，其实就是一点小麻烦而已。羽鸟芳雪搞不明白高野政宗为什么非要自己回来不可，而高野政宗这种人也是不可能轻易开口解释的，于是就不问，心里只是牵挂着隔着四分之一太平洋的墨尔本，牵挂着小孩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你赶时间？”高野政宗从书堆里抬起头，嘴角带着是似而非的笑。
羽鸟不说话，他了解这个人，高野本质里的劣根性就是看别人痛苦而自己无比享受，就连对待恋人，这种恶趣味都有增无减。
“这样的话……”高野推推眼睛，“事情也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
“好。”羽鸟面无表情地回答，开始收拾桌子，他感觉高野政宗的声音这时候就像天籁。
“忘了说，我给吉川老师打过电话了，跟他说你在东京。”羽鸟芳雪相信自己听见了笑意，那种不怀好意地笑。
“你跟他说了什么？”羽鸟霍然站起身，死瞪着高野。
“没什么，就说‘羽鸟回东京了’。”
“高野政宗……”羽鸟猛吸一口气，“我会记得的……”然后也顾不上其他，风一般地冲出去，他早盯了回程的机票，是晚上七点，只是回到墨尔本恐怕就要午夜了。
这夜的墨尔本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雨珠顺着玻璃窗划过一条条紊乱的长线，就像谁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吉野千秋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双腿坐在病床上。
其实一直忘了说，黑夜里的一切都那么冰冷，他会害怕，没有那个人的夜晚，变得漫无边际。
墨尔本的黑夜来得晚一些，可终究是万籁俱寂。吉野感觉心脏跳动的声音，有些猛烈，有些模糊，透过胸腔传来的是冰冷的触感。他其实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变得懦弱，变得胆小，就算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不断自我安慰，可某些可怖的念头只要一浮出水面，全身都会抽搐般得疼。

也不记得这样坐着多久，吉野感觉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只有眼睛还可以转动。他转头看窗外，雨越下越大，拍打窗户发出的声音在寂静里清晰到难以忽视。
“小秋……”于是就回头。那么多阴霾的日子都在怀念这个声音，这个清冽却温柔的声音。
吉野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羽鸟看，黑暗里的眸子格外明亮。没有开灯，房间里的空气都沉淀下来，只有彼此对望的眼神，仿佛纠缠了一个世纪。
羽鸟慢慢走过来抱紧他，他感觉小孩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即软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毛茸茸的头发搁在颈间有些瘙痒，身体还带着淡淡的水汽。
“小秋……抱歉，我来晚了。”羽鸟满是歉疚地开口，看见这样等待着自己的吉野千秋，心里总归是疼痛的。
小孩摇头，也不说话。
那些等待都变得微不足道，只要你还在身边就好。
静默着，吉野感觉羽鸟的手臂不断收紧，于是就可以明白男人的歉意和不舍，那些感情都不再需要说明，只是一秒就心有灵犀。
那个温柔的吻就像蝴蝶双翼般美好。羽鸟只是将唇贴在吉野的唇上，没有下一步动作，他缓缓地厮磨，而吉野将手搭在羽鸟的肩上，眸子里是男人清澈的眼神，像是征询，像是疑问，似乎还看到矛盾与挣扎。
他将眼睛闭上，他其实知道接下来的一切。当肌肤接触到空气时，吉野感觉羽鸟的动作顿下来，他睁开眼，男人忽然满满抱住他，一瞬间驱赶扑面而来的寒意。
“小秋，我们就这样吧。”他不再说爱他，是因为有些承诺说得越多就越肤浅，他说我们就这样吧，就这样让我一直拥着你，在每一个午夜惊梦，都可以看见身边的你，那么安心，那么美好。
吉野笑起来，眸子水汪汪的，就像落满繁星的夜空。他仰起头吻上他的唇，唇齿相接时有一股温暖的溪流涓涓而过，干裂的心脏都不再那么疼痛。
这一夜的雨一直没有停。
羽鸟进入的那一刻，吉野转头看窗外朦胧的夜景，一切的一切都被隐藏在水色里，天地间都是模糊的白，那么不真切，记忆就开始恍惚起来。
这一夜的墨尔本，美得如痴如醉，这一夜的墨尔本，有一个摄影师，她将一切都记录在时光的缝隙里，被定格下来成了永恒，从此以后，墨尔本成了谁的童话？
当然，这是后话。
而现在，他们只是穷尽一切地索要对方，歇斯底里精疲力竭，仿佛是此生最后的拥抱和温暖。平静下来时，吉野靠在男人怀里，缓缓阖上眸子。
耳边是羽鸟低沉的声音，吉野千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说：“我不会再离开你。”
坚定的，笃信的，永恒的，那声音里夹杂着吉野千秋那么多年的青春和爱情，终于终于，从东京到墨尔本，终于终于，汇聚在一起，终于终于，开始泛起微醺的，缱绻的暖意。


沙发真舒服

Part 6
身体忽然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似乎感觉到骨头碎裂的疼痛，可那些感觉都太飘渺，他只知道自己终于又停留在这个人怀里，那淡淡的体香终于又萦绕在鼻息。
“小鸟……”吉野将脸埋在羽鸟的怀里，他们姿势暧昧地倒在马路中间，羽鸟芳雪皱皱眉头，将吉野千秋拉起来。
“你是白痴么！这样横冲直撞不要命了么！”羽鸟怒目圆瞪，凶神恶煞地掐着吉野的肩膀。吉野看着他，撅着嘴不说话，看上去像个被欺负的小孩子。
这样的吉野千秋其实是所有人都无法抵抗的。
“你……”
于是，羽鸟也终究被打败，他最受不了吉野可怜兮兮的模样，“总有一天会害死我……”他说着将他拥入怀里，紧紧的，似乎要嵌进骨骼里。
“会一起死的吧……”小孩嘀嘀咕咕地说，抬手揉揉撞痛的鼻子。
羽鸟一个爆栗落在小孩额头上，疼得吉野龇牙咧嘴，他抬头看他，眸子里是满满的霞光，就像这个世界上最美的色彩，明亮而真实。
可他是真的生气。爱人留下的伤口总是特别特别深，不是那么容易愈合，就连看着疤痕都会泛着酸楚。
“小鸟……”小孩还笑着，可下一秒就双眼一翻栽倒在羽鸟怀里。
羽鸟芳雪略微低头就看见他血迹斑斑的双脚，暗骂一声，招来计程车赶回医院。
还好还好，有些痛苦是那么特别，对着糖水喝下去，竟也泛着丝丝的甜。
从那以后，吉野千秋倒是安分不少，乖乖的复健，乖乖的治疗，虽然有时候仍免不了心急地跺脚，但心底其实有什么东西已经一清二楚，所以不再迷茫，所以不再倔强得想要逃跑。
这倒是让卡洛省心不少。也是到后来，吉野才发现卡洛竟是个业余摄影师，她其实极有天分，可每当吉野问起放弃摄影的缘故时，女孩总是下意识地皱眉头，于是他也不再多问，只是很欣赏她镜头下的世界。
那里的墨尔本，是个美丽多情的城市。
周末的时候会有一天休息日，不用辛苦地复健和治疗，吉野喜欢一个人去墨尔本的街头晃荡，尽管双腿的知觉时有时无，但他仍是坐不住的孩子。
这个城市混杂着欧洲的华丽和亚洲的炫目以及这个城市本身的纯粹真实。临近四月的天气变得很舒服，风依旧穿堂而过，带着纷纷扰扰落满世界的斑驳。
吉野今天去广场时已经下午两点，有些无所事事地走，他其实很喜欢这个大洋彼岸的城市，同样拥有大海，可和日本截然不同的国家。
Time to die
广场上有个小小的相馆，坐落在角落里，不显眼也不引人注目，吉野看见那个用繁复的罗马体写的招牌，心中微微一怔。
于是，步子有些不由自主。
相馆里坐着一个看上去很和蔼的中年人，他抬头对吉野淡淡一笑，然后自顾自做事。墙上挂着的照片，大多数都是蓝色的天空，或者大海。
土耳其蓝，蔚蓝，湛蓝，那些精致的色彩如同一副淡然的油画，一瞬间铺天盖地而来，淹没整个世界，吉野看见一张摆在角落的照片，那是个女孩的侧脸，纷飞的长发和微眯着的双眸，自然而清丽，看上去像是抓拍的。
吉野愣愣地看着，忽然说不出话。那照片上的女孩他不是不熟悉。
“这个是……”他喃喃地问。
中年男子转头看那照片，忽然轻轻地笑：“这是那个摄影师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呢。”说着转头看吉野，眸子里是自豪，“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的，其实他并不出名，可却很有天赋，可惜却早早退出这行了。”
“这个女孩……”他依旧有些回不过神。命运总是喜欢开玩笑，而这个世界太小。
“哦，应该是他的女朋友吧。”男子笑笑，“很漂亮的女孩子。”
吉野再次回头看那张照片，如此美丽的一幕，或许只有爱着她的人才能发现吧。
卡洛，到底是为什么，你说墨尔本像个怀抱？


小野寺律生贺之平行番外 时光无痕
小野寺律在整理相册。
正是午后，四月的东京温暖得像童话，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一路延伸，就像那些年他们一起走过的岁月，隽永着，珍惜着。
他在两周前度过了自己的六十五岁生日。
站在人群中浅浅地笑，仿佛整个世界的美好都尽收眼底。于是下意识地去寻找，接着对上谁的目光，也带着笑意，不复当年强烈而狂躁，只专注着凝视着。
谢谢，这一路时光，庆幸有你。
小野寺已经斑白的发被日光渲染得格外漂亮，他吊起眉梢笑，眼角的皱纹细细碎碎，全是岁月留下的美丽的伤痕。
手里的那张照片，是很久以前的。他记不起是多久以前，只恍惚的记着，那时的高野政宗和小野寺律都还那么固执那么无畏。
那是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他们的一张合影，身后是翻飞的白鸽，远处是古老的教堂，他牵着他的手，十指紧扣，抿着唇笑，而别扭的小孩却嘟着嘴，一脸不情愿。
年迈的小野寺律看着年轻的小野寺律，这种感觉有些微妙，带着怀旧时幸福的酸楚感。
“我回来了。”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然后是那人亘古不变的声音，变得比从前沙哑，可依旧那么清晰。
“嗯。”小野寺应了一声，“我饿了。”他说这话像是撒娇，可语气却平静地像叙述了一个事实。
高野牵起唇角笑，也不说话，换下鞋后走到卧室门口看小野寺一个人坐在阳光下。
“你没吃午饭么？”
小野寺抬头看他，摇头。
于是看见高野一脸无奈地进了厨房。
午饭后他们去散步。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走在树影下的背影看上去格外和谐。小野寺的腿脚不是很利索，大约是年轻是不愿运动积下来的毛病。走不了几步就休息，高野也好脾气地由着他。
时光这种东西，总是一点点磨去那些棱角分明的痕迹。别扭的小孩终有一天长大；乖戾的青年终有一天成熟，他们都变得不同，可还好有些东西越变越美好。
小野寺第三次停下来休息，一边抱怨地碎碎念，一边揉着脚踝。他抬头看高野，逆光的方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察觉老头又瘦了，在风里显得格外单薄。
小野寺眯起眼睛，他想起那个时候的高野政宗，也是站在季节穿堂的风里，紧紧握着自己的肩膀，声音里竟然都是乞求。机场里人来人往，可小野寺只感觉到他的声音一直盘旋在彼，引起一阵阵刺痛的耳鸣。
“小野寺，你越来越懒了。”记忆被扯回来，小野寺听见高野故意冷着声音说话。
他站起来，握握他的手：“人老了啊……”于是开始感慨岁月的流失。
年少的时候，总以为相爱是那么理所当然，而现在才发现，在那样的时间里爱上爱着我的你，是这世界上多么幸运的幸福。
“哦，对了，小光把贺礼寄来了，我没拆，你自己去看吧。”高野忽然想起什么，对着身边的人轻声说。
终于云破天开之后，终于决定一直走下去之后，他们去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孩子，那是个不满四岁的少年，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小野寺，有些胆怯有些新奇。
小野寺给他糖果，于是他就笑得格外灿烂，单纯而真实。
齐藤光。
他原本的名字，他们都没有强求他改掉姓氏，他们都尝试着做父母的感觉，有些唐突有些不安。就像小野寺在去孤儿院的前一个晚上还紧张地练习自我介绍，高野坐在沙发上斜眼看一旁热锅蚂蚁般的小野寺律，不做声，只是默默的笑。
那种感觉真好。
后来啊，一路相依为命，就走到小野寺六十五岁的生日。
六十五岁的老伯伯，生命过去了一大半，头发斑白皱纹堆满。小光长成了大光。然后，大光给父亲办了一个温馨的生日会，请了很多朋友，那些曾经的现在的朋友，大家都被时光划伤，可笑容依旧如初。
小野寺站在台上，咧嘴笑，语气平静温和：“我要感谢那个人，因为有他，这个世界变得不一样。高野政宗，感谢你给我的四十年时光。”


他说完看着他笑。高野隔着人群站得很远，小野寺感觉有阳光从窗外而来，掀起一地芳华，落在高野的眉梢和眼角，竟全部幻化成彼此十八岁的模样。
两个人并肩而行就是永恒。
小野寺在三十岁之后增添了一个新毛病，唠叨，没完没了地唠叨，一件事他可以说几遍还不换气。高野对于这样的小野寺格外无奈，他看着他恼怒的模样，通常都会用最直接的方式堵住他的嘴。
而到了后来，他开始习惯这样的小野寺律之后，便任由他说着，自己不出声，于是小野寺不一会就泄气般地闭上嘴。
例如现在，小野寺又例行公事般的开始念念有词：
“家里这个月的水电气又超标了，告诉过你出门的时候记得关电器，你怎么老记不住？浇花的水我都给你放在后院的小屋里，老用水管浪费死了……”
高野转头去看他，微微一笑，可忽然眼前一花，世界顿时陷入黑暗，然后就只剩小野寺惊恐的声音，接着一切都渐行渐远……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
高野嗅到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忍不住撇眉。手臂上压着重物，他低头去，就看到小野寺趴在那里睡着了，没有惊动他，只轻轻动了动手腕。
“嗯……你醒了。”小野寺揉揉困顿的眼睛，他睡得很浅，一直等他醒来。
“抱歉，忽然晕倒。”他开口，竟是歉疚的语气。
小野寺微微一怔，摇头：“医生说你最近睡眠不足，怎么了？”小野寺记得高野早不再插手编辑部的事，乖乖待在家里颐养天年了。
“没事……”他目光一转，欲言又止。
小野寺皱眉。彼此在一起那么多年，只从说话的语气就能判断对方的心思：“一定有事。”
高野看小野寺一脸严肃，于是叹息一声：“说了你可别激动。”
“嗯，你说。”
“小光他，和Amy在美国领证了。”高野说完去看小野寺的反应，只见那人先是微微一惊，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似得暴走起来。
“这怎么可以！那小子胆子也太大了！我还没同意呢！”小野寺急得面红耳赤，跳脚的模样让高野忍俊不禁。
“你先坐下。”他无奈地抚额，拜托看看清楚这里是医院好不好。
小野寺其实并不反对齐藤光和Amy的事，他只是下意识地不舒服，那是被隐瞒后的微疼感。
“他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让你担心。”高野轻轻拍拍他的手，眼神温和。
于是就嘟着嘴自顾自闹别扭。即使是六十五岁的年纪，他依旧保持着一点点别扭的小性格。
四月的东京格外温暖，春天里，一切都开始带着朦胧感，在薄暮微光里氤氲出一片淡淡的水汽。
小野寺来接高野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迟到一个小时。高野政宗看着手忙脚乱道歉的小野寺律，忽然想起那个二十岁莽撞冒失的青年，抱着一大摞资料从电梯里急匆匆的冲出来，然后满脸汗水地朝自己道歉，狼狈而可爱。
他们在时光里日渐俊朗，也变得成熟起来，终于有一天照镜子发现第一根白发，终于有一天不再横冲直撞地受伤。
老了也不怕。
我们和岁月和解，看它把彼此变成老伯伯和老伯伯，然后比一比看谁更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