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身上覆盖的是灰尘与死亡之尸衣;我恨他,却依然爱不释手地把他抱紧。
——《吉檀迦利》
郑允浩的爸爸郑一民两年前得了肺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癌细胞来势汹汹扩散的很快,没出一年就被确诊成了脑转移。这期间医生几乎每两三个月就要下一次病危通知,可老爷子还是奇迹般的挺到了现在,大概是总盼着自己活着的时候还能再见上儿子一面。
这些事儿郑允浩都是从沈昌珉那里知道的。这么多年来,郑爸爸连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他,所以像是父亲生活上的种种琐碎几乎都是由沈昌珉来转达到的。
“叮”的一声,电梯门在眼前打开,郑允浩随着人流挤进电梯间,郑一民的病房在五楼,他想伸手去够控制板,可是距离稍有些远,他又往前蹭了蹭,庆幸的发现已经有人按了楼层,郑允浩便收回手看着跳跃的数字发呆,他夹在几个护士中间,四周围漂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和香水混合的奇异味道。
“大家都是朋友,我就实话说了吧,手术、放疗、化疗,根本不可能达到缓解的效果,何况您父亲的癌细胞扩散的很快,以目前的情况,多处器官处于衰竭的状态。您还是做好准备吧。”
“就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如今就算做手术,最多也是为了寻求一种心理上的安慰,但是最好还是让病人少受一些身体上的折磨吧。你们做家属的也要学着面对现实。”
郑允浩茫然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无法把医生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按照正确的语法串连起来,只能看着医生两片厚实的嘴唇一开一合,吐出来的那些字眼在他眼前胡乱飞舞,可是他抓不住也摸不到。他努力的镇定了一会儿,感觉沈昌珉正用力的捏着他的肩膀。
“还有多长时间?”
关于死,郑允浩说不出口。
“也就这一个月吧……” 五楼的走廊里挤满了床位,除了床位就穿插着家属陪护。郑允浩小心翼翼的躲避着人,经过护士控制室的时候,几个熟络的小护士还隔着玻璃冲他摇手打招呼。
郑一民的病房在最里面,向阳,一到正午的时候阳光特别好。夏时的日光透进来,细小的粉尘金灿灿地翻滚在空气之中,郑允浩站在门口,父亲仰面躺在阳光下,此时正被柔和的橙白色光晕笼罩着,他不舍得走进去,仿佛人隔着层光晕,便会在那七彩的光芒之中得到永生。
郑允浩觉得这世上任何人也体会不了他的心情,正如他无法感受父亲所经历的痛苦一样。
他记得自己8岁生日的时候,爸爸买了一块奶油蛋糕和一个12色的彩笔给他做生日礼物。他看着彩笔盒的包装上画着两只圆眼睛的大白猫,决定要把那块奶油蛋糕分出去,他把蛋糕切成小块,每一块都被他排好了名字,郑允浩并不觉得舍不得,那时他想就算蛋糕没了至少他还拥有另一份也很喜欢的东西。直到后来,那盒彩笔也用光了,他咂巴咂巴嘴,才想起其实奶油是这个世界上顶顶好吃的东西,可是家里却连个蛋糕渣也再找不见了。
只有8岁的他突然觉得内心里空空如也,那是他新学会的成语,他想了很久,觉得只有这个词儿才正对得上他内心中那种说不清的惆怅。
那是两个回不来的东西,奶油蛋糕吃光了,再买的彩笔也不再是生日礼物了。
现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一个对郑允浩来说无比珍贵的人,就快死了。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午饭吃的怎么样?”
老胡是郑一民的主治医生,在业内名头很大,是沈昌珉之前托了不少关系安排的。
“恩,简单吃了些。我爸他今天情况好些了吗?”
“老爷子中午开始情况就不错,你没回来之前醒过一阵,刚又睡过去。算是这半个月来情况最稳定的一天了。”
胡医生四十多岁理着平头,一笑起来一脸的褶子。
“等你爸醒了,你看着喂他些蛋白、藕粉什么的,看能不能吃进去,说不定今天情况不错,他吃了也不会吐出来。”
肺癌脑转移的病人到了末期,症状之一就是意识障碍,所以郑一民十天有九天都是昏睡不醒的。 郑允浩不放心地抬头看了看心跳和血压值,才拉过把椅子在他爸的床前坐下,这是他从出狱到现在唯一的工作,每天早上在病床旁搭着的行军床上醒来,洗漱过后送给父亲一个早安吻,然后下到外面的早点铺喝上一碗稀粥,顺路再从门口的花店带回来一束新鲜的白兰花,插在郑一民床头的花瓶里。
那花此刻就安静的盛放在阳光下,花瓣白如凝脂,阳光一照仿似能透出水来,翠色的枝叶立在那儿,如此生机勃勃的感受着郑一民正急速流失的生命。
“我们能做的就是依靠注射来维持他的生命,现在体温正常了,可是注射一停,不一会儿人又要开始发烧,血压也无法保持。都经过这么多次了,我作为主治医生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有什么话您就直说。”
“该做的我们还是会继续做,我看今天老爷子状态不错,一会儿我把注射停了,咱们看看怎么样,不过要是哪天不行了你做好个准备就……”
郑允浩心中悲切,几乎就快哭出来。他无力的握住父亲的手,那双手曾经厚实有力,可现在连抬起来打他一巴掌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紧紧的抓着,低下头,用力的把那只手贴在了自己的面颊上,无声的哭了出来。
他不知道缺失的十年里,父亲过着怎样的日子,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
他每一天都在发誓他会把失去的十年,一分一秒的补回来。
可到头来现实却只要求他能够狠下心来让他爸不再受到折磨。
原来这世上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弥补,就如同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得到结果一样。
日光退去,只泄了一地的夕阳,不时从窗外传来几声傍晚的蝉鸣,慵懒又恼人。郑爸爸并没有醒过来,依旧睡得安详无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