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褪下皮子好像褪下一件衣裳，美丽的是我，可谁都不会知道。 
我把皮铺在榻上。阳光从开着的窗洒进来，春天的阳光。我已经变得 
喜欢其阳光来了，很久以前我也曾喜欢过。现在不行。我掩了窗，阳 
光被留在院子里，还有你的书房、案头、案头的文章。春天的阳光照 
得你的眉眼也明媚了。现在我要画皮，美丽我的衣裳。 
　　是啊，我的脸色青翠獠牙尖锐，我把皮铺平了描眉点唇，这让我 
想起了我的豆蔻年华，那还不是我最美丽的时候--我没有活到我最美 
丽的时候--可我已经楚致动人了。我披着这张皮，远不如我真实的容 
颜，你不知道我有多美丽。现在我只能给你这么多美丽，尽可能得多 
一点。 
　　我由此生了忧伤，忧伤的目光在春天的午后变得遥远而朦胧，延 
伸至那片初冬的荒野。我在初冬的荒野禹禹而行，你经过的侧面成为 
我的惊鸿一瞥，我心深处'砰'地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醒了亮了迸了 
燃了，我倏地恍惚了，集中我所有的灵魂去想，在一颗石子上绊着了 
我空无一物的绣花鞋。--我知道了，我知道那醒了亮了迸了燃了的， 
那是一朵花的绽放。 
　　我--，（你的眼睛那样地注视我），--我是--在逃人。 
　　你的眼睛那样地注视我。你拉起我的手。我跟着你走了，从此留 
在你身边。而你是个有妻室的男子。 
　　--我除了假的，以外一切一切都不能昭示于你。（即便我是人， 
也因为你的妻子不能昭示于人。） 
　　总有一天会有人识破我，也许，现在就有了。你信他的话吗？他 
的话没错，可是他不知道这恶鬼如今是一只足不出户的影子。你不信 
他的话吗？ 
　　我是恶鬼，在荒野上就可以吃掉你，如果是为了要吃你，那时根 
本不用对你说谎。只有人才说谎，鬼是不说谎的。因为想随你去，我 
才说谎。是你让我想要说谎，你让我有种活的感觉了。这种感觉让我 
从心里开出花来。 
　　我想去看看你。这么醉人的春天。我突然很想去看看你，我很想 
你。不会被人看见的。我蹑起脚，踩着遍地的阳光穿过院子。 

　　你的门关着，--什么拂尘？！--是拂尘--我看见门上的拂尘，吃 
了一惊，这一惊把我心里枝头开的那些花全都震落了，落了一地。你 
一定是亲眼见到我翠面獠牙的样子了。那柄拂尘根本不能奈我何，可 
是我很羞恼，于是扭头就走。 
　　我披着那张皮子，心里面一点一点悲哀越生越多，充斥了我的每 
一根头发，我的眼睛都悲哀得红了。我披着那张皮子，为你悲哀，为 
自己悲哀。我是鬼，本来就不能有美丽和爱情了；你是人，居然也不 
能够拥有。我悲哀且得意有些想笑，我笑，肢体上呈现出这个世界上 
没有也不会再有的动人心魄的姿势，笑完之后更是悲楚，我厉声嘶叫， 
竭尽了元灵，锋利的声音撕裂了画皮。我知道我是个鬼，根本就是空 
的，披着那张皮是折磨。 
　　然后我便恼修成了怒。 
　　带着我一双悲哀的红眼怒发盈空地返回书房，触目的又是那柄可 
耻的拂尘。我咬牙切齿地扯烂它，破门而入。 
　　陈氏惊恐万分。这么平庸的妇人！除了身为你的妻子一无是处。 
　　而你，你为什么那样盯着我，翠色的脸面伤红的眼，你不怕我？ 
你那样看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发现完全不能知道你，我适才 
的恼恨变成了另一种震怒。 
　　我咆哮一声冲到你面前--我把手指插进你温热的胸膛，血光眩目， 
我探到你勃然的心--我掐住它拿出来看，再看你，你的唇紧抿，而你 
始终那样地看着我--我张口吞下你的心，它在我的身体里忽冷忽热地 
跳动。你已经死了吧，可是你不肯阖上你狭长的眼睛，你还是要那样 
地看着我！究竟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呢？ 
　　我再次凄厉无比地悲嘶，叫得收缩了五脏六肺，你在我身体里的 
那颗心被挤压仍然顽固地跳动。我的眼流出血来，斑斑点点纵横在面 
颊上流出了沟壑。 
　　我转身离开，看见陈氏趴在地上，张着嘴，发不出一个声音。 
　　你的血从我手上流下来滴在门前的石板上发出撼然声响，来不及 
滴落的就凝固在我手上了。我听见身后陈氏开始干呕。 
　　你的血凝固了还灼烫着我的肌肤。我走出院门的那一刻，陈氏发 
出呼天抢地的一声哭叫。 

　　我伤得很重，不能远遁，我想陈氏不会放过我，那个给拂尘的人 
也不会放过我，一个贞节贤良，一个疾恶如仇。我化身老妪躲进了陈 
氏之弟家内，我不想再美丽了，我是恶鬼，根本不可能有美丽的恶鬼。 
　　那个道士还是找到了我，他剥下我的皮逼我现出原形，他用桃木 
剑削掉我的头我不得不变作散不去积怨的浓烟，最后他用他的葫芦把 
我收在了里面。他还向苦苦哀求他的陈氏指引了能救活她丈夫的人。 
哼哼，真是功德无量哪！ 
　　陈氏依着道士说的在市集上找到了疯丐模样的异人，受了他的羞 
辱，吞下了他咯出的痰唾，回去后那痰唾被呕落在她丈夫胸膛内，赫 
然是心，他重新活过来。道士后来抓住葫芦如是道来，很有种扭曲的 
恶意和快感。痰唾之心，--我在葫芦里冷笑一声，--多么可笑的破镜 
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