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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经典——子部——道家】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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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时庄周撰。汉志著录五十二篇,今传者为晋郭象本,仅三十三篇,唐时改称「南华经」。古注有晋司马彪、向秀、郭象等,又有唐朝成玄英疏、清朝王先谦集解、郭庆藩集释。其书大要与老子相近,文辞汪洋恣肆,旨趣深奥。
庄周,战国时宋国蒙人,生卒年不详。曾为蒙漆园吏,故亦称为蒙吏、蒙庄、蒙叟。与梁惠王、齐宣王、孟子、惠施同时。又尝隐居南华山,故唐玄宗天宝初,诏追号为南华真人,称其书为南华经。其人生观崇尚自然无为,逍遥自得;政治观则归於无为而治。与老子并为道家思想的宗师,著有庄子。



IP属地:吉林1楼2012-03-03 09:31回复
    内篇‧养生主第三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枝经肯綮之未尝微碍,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於硎。彼节者有闲,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闲,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於硎。虽然,每至於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
    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为至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指穷於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IP属地:吉林5楼2012-03-04 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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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篇‧人间世第四
      颜回见仲尼,请行。
      曰:「奚之?」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所行,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炫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育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讁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於听,心止於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叶公子高将使於齐,问於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於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交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鬬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於是并生厉心。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IP属地:吉林6楼2012-03-04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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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於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之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蚉 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匠石之齐,至於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
        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将隐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支离疏者,颐隐於脐,肩高於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脇。挫针治繲,足以糊口;鼓策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於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郤曲郤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IP属地:吉林7楼2012-03-04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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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篇‧大宗师第六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乎其似喜也,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於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故圣人将游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於上古而不为老。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於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子祀、子舆、子犂、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於心,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於齐,肩高於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鉴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IP属地:吉林9楼2012-03-05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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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篇‧骈拇第八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於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树无用之指也;骈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义之行,而多方於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於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於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於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於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棰辞,游心於坚白同异之闲,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岐;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於拇者,决之则泣;枝於手者,齕之则啼。二者,或有余於数,或不足於数,其於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曰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待纆索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有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於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阳之下,盗跖死利於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於其间哉!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於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甘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IP属地:吉林12楼2012-03-05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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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篇‧马蹄第九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齕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闚。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辟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於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IP属地:吉林13楼2012-03-05 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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