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元夕,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好日子。
京城,华灯初上,很是喧闹。御街的灯会上,山水园林,奇珍异兽……新年的第一轮满月在各式的玲珑光彩中黯然失色。无论男女老少,士农工商,这一天都出门会友赏灯。酒肆歌楼彻夜明亮,笙箫之声不绝于耳。百姓们穿梭在灯市与花市之间,三两个地交谈着。
“就这个灯,还没我糊得好呢!”话音未落就有几个老姐妹笑骂道:“你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农妇!这可是宫里的手笔……”
“哎,看呆了啊!别想了,那是徐尚书家的千金,你无功无名的高攀不起的,还是开春考个功名才是。”一个书生拍着他的同伴,斜眼揶揄道。
说话声渐行渐远,又有新的声音响起。月亮由东天渐渐西斜,街道上仍旧说笑不断。
然而无论街上怎么喧闹,总有一处,是清静的。
月光泻在竹影上,落到地上流开一池清辉,竹林后掩映着一座典雅庄重的院落。台阶上来客的脚印处已飘落一层薄尘,只有洁白的窗纸映出淡淡的人影。
一立,一坐。
将尽的香与未动的茶浮动出烟雾,交汇在一起,融合、盘旋、上升,弥漫得整个书房一脉清香。木制雕花的屏风旁静立着两盆本不该此季开的花,盆景旁静立着一个人,站立的姿势有军人的严肃和气势。挺拔瘦削,身着银白色轻甲,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明明是将一切可能的心理活动都隐藏在了阴影之中的样子,桌前赭色华服的人却似乎总能接受到直射来的目光。他的嘴唇轻微地开合,说话的语气坚定果决,掷地有声,不失尊敬而又不显得卑微。
桌前的人默然地听罢,一言不发,似乎方才一直就没有在听而是在出神。良久,方轻吐出一句“黑羽将军且退下吧”。言罢,便又低下头去,抽出一张信笺,提起笔写着什么。
正欲行礼告退的黑羽身弯到一半,看到这一动作,忽又说:“英王殿下,政务繁多,不在今日。今天的灯很好看,您不妨去赏赏灯,也是与民同乐。”停顿了一下,又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补了一句,“白马……探,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在还有人可以信任,可以让你安眠的时候,多歇歇吧。”
白马闻言抬头,带着复杂的、隐然有一丝惊异的眼神,注视着已转过身去的黑羽的背影。这身银衣亮甲,想当年还是他赠予他的。算来,他们已相识了十三年,他也已然,追随了自己十三年。
两个字未经思考蓦地蹿出口:“我懂。”看着那身形明显僵住,白马黯淡下来的眼神又收回到眼前的信封上。
后半句话深深地藏在心底——可是快斗,今生今世,你要的,我永远给不出。
真是残忍呐,不禁自嘲地苦笑。
“我懂。”黑羽猛地转过头来,说出了同样的两个字。他的语气中有浓浓的悲伤,而眼神里是光彩耀人的决绝。
没有再等待任何回应,他转过身大步流星走出了院落。竹林在身后沙沙作响,翠绿色的枝节遮住了木窗中投出来的目光。黑羽对着外面的黑夜苦笑,蓝色的眼眸中不见了决绝,只溢满了苦涩与悲伤。你真的懂我吗?你明知道我不容许一丝瑕疵,哪怕一丝,也会破坏我的华丽、高贵、威信……乃至,尊严。要么不去求,若求,我便绝不相信有什么不可能。给不出,又何必说你懂。
房间内,白马重新提起笔,却发觉再无力在呈上的公文上写下批示。
真是可笑。
快斗,你可曾听过苻坚的故事?我固然知你不会夺我所求,但请体谅我,不能为你冒舍弃江山的风险。你可曾想过,万一走漏了什么风声,你我二人,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