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命运之岛上,目光拾起海岸线.四围风光沉默.波浪由远及近褪去暮色,推来遥远呼声.是暗礁上亡灵的泪水,尖叫从橙红色刺眼里突起,直抵灰蓝色盲区,扼你声喉.紫色的风从你身后拉开夜幕,而你并不恐惧.
而你并不恐惧.你知道那是你的时空.痛苦的月亮,疲倦的云朵,失恋的邓达,被诅咒的深海,以及濒死的水草.你还知道,会有一天,玫瑰色薄雾清晨诞生在空荡荡夜色里,里面盛开一团花,可以吞噬一切隐秘.

你还记得那个傍晚,你像远古的夸父,追逐垂垂老矣的命运.她终于在一片旷野里停住,远远可见墨色的起伏的山脉.暮色四合如燃烧的血液,压抑像是从八方赶来的隐形乌云.他转过身,你忽然想要流泪.所有质问躲在喉咙里,怅然若失.逆着光,你用很久才看清,他和你没什么两样,只是比你沉默,更加沧桑.他眼里的神情,是你这么多年来乖张暴戾的影子;所有的罪孽堆叠,至今才是你和他.你跪下来,他沉默以对,拍你肩膀轻吻你额头,转身便走.

很久以来,你弄不清楚,那究竟是不是只是梦境.那时你的恐惧,绝望,寒凉,痛苦,内疚与歉意是那样深重而明晰.原来,命运跟你一路,竟是如此遭罪.
从此以后,你变得如沉默又 温良恭俭的一匹牲口.你还记得儿时黄绿色的麦田,牛反刍的声响,马匹黑色清眸里的神情,飞过的鸟里,眼睛单纯有光.那时的呼吸里仍是有草木清香的,老妪撒一把黄豆入盆,壮年将竹条编筐围起玉米.那是你梦里唯一不被进犯的土地,但你已经快要被那里遗忘.你记得的,儿时你从那里走失,从此便被偷去了属于那里的印记.你也曾,也曾试图用自然的法则抵抗现实,但你终于在有一天,发现你仍记得的,是一种无法再次抵达的过去,也已经被过度透支掉了.

你曾经梦起过,夜色沉寂,月色清明,芙蓉开如晚霞,大雪纷飞.溪水上残冰漂浮,玉光流淌.如此极大的寒冷使你恐惧.你记忆里的夏夜欢快而喧嚣,如斯年华,蝉声此起彼伏,院落内暗香流动,星光飘摇.那时你会想到吗,日后你生命之光似豆微弱,甚至无法比拟当年你深深同情的那种微弱.你会觉得极为可悲吗?
你热爱饮酒与汤药.温厚又不失烈性,就像你渴望的全部感情.一直渴望被征服,又贪恋无法得到的极大震撼之美.几年下来,跌跌撞撞,获得了满身满心的罪与伤.无法自我解放,也决不肯受人供给.一直以来,你试图让自己再强悍一些,又再软弱一点.而后来,你终于学会对一切妥协,默认时间长河从你眼前冰冷流过,大脑昏昏欲睡,心脏懒于跳动.你允许它冲垮你筑起的堤岸,卷走你的一切财产甚至你的堡垒,将你带入河底,阻隔你的归路.水在将你吞噬,你看到,然而不愿逃脱.

你认命了吗?有一日,风从树梢上掠走浮雪,而终于也使树枝断裂.鸢尾盛开在春天,紫色花瓣,舒展叶脉,遍及大地之肤,如同一道诡秘的纹身.你还乐意看出图腾的故事吗?而你用无法得知,你皮肤的纹路又是何种祸根,你亲手刻画的疤痕改变着什么命运,昭示着什么不幸?那时你对未来全然不知,也从未再有过考虑.
偏偏是你,终究归于暴戾.你看到迢迢国境线外的平原里走过绿色的骨架,他们的声带极其发达.骷髅大力拥抱你,用长满倒刺的舌头舔舐你的脸颊,粘稠的灰色口水腐蚀掉你眼中全部光明.你什么都看不见,也不能再发声.但是你还是听得到,他们在诉说自己的不幸,所有人伸出着枯瘦的手臂拉扯着问:怎么办?你不能哭泣,也没办法说话,你也想发问,你也有不断的重重疑惑.但没有人愿意放过你,他们撕裂了你,抓咬你的血肉,啃噬你的骨头,好像骨髓里蕴含着你的思想,蕴藏着所有的答案.
他们吃下去的全部都是谜.此时此刻你只有困惑,关于终结过去的困惑,关于通往未来的困惑,关于停留现在的困惑.你翻阅过不少书籍,问过许多陌生人,但你从未得到答案.你如此孤独,又如此别无选择.或者说,你完全可以使自己在别人眼里活得更好,但于你那也是慢性自杀的最确切方式和捷径.你宁愿如此,不付出也不收获.你的放逐啊,你自己都会觉得,是那么的真实,可爱,又从不缺乏悲哀.

你看过身边种种灾难,因此变得忧心忡忡.你不是没有想过死,你每天都在想,笑的时候在想,哭的时候在想,愤怒的时候也在想.但是,你的回忆怎么办?你的希望怎么办?你的泛滥的爱怎么办?你的孤独怎么办?你的因不被理解而产生的沉默怎么办?你的感怀与温柔怎么办?你的全部自卑和小心翼翼怎么办?你的痛苦怎么办?总而言之,你的这么多困惑,你让他们怎么办?

我希望,我能够具有一种能力,那就是爱我,爱全部的我.
Good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