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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冬日的一个傍晚,下班路过一家书店。一番逡巡之后,并没有眼热的书打动我。就在准备返身离去的时候,山东画报出版社一套“耕堂劫后十种”留住了我的脚步——《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曲终集》……像是老人膝下的一行好儿女。
很多人知道,“耕堂”是孙犁的书斋名。这一套书,收录的正是先生晚年的随想、杂谈、序跋、函稿。零散的文字,像是未经雕琢的田野,淡而质朴,散而厚重。
封面是带着浅浅皱褶的墨绿色,先生的鎏银头像仿佛春天原野上远远的一座雕塑。
书页微微泛黄,怀旧的气息飘然。内页插有照片、书影、手迹、木刻若干,每册书后还有校读者刘宗武二三百字的校读后记,似为一景。
尤其让我目迷的是,这是一套玲珑别致的口袋书,出门怀揣一卷,及至余暇,掌中一展,默诵秋水文章,精神总能飘一飘啊。
是日夜深,我灯下赏读,在《陋巷集》一册的扉页写了一点文字:
“细细想来,先生已入晚境。今在书店站着默读这些文字,平实、亲切,仿佛乡音呢喃,又似异乡街头遇上故交,他拉我到僻静之处,一番诉说,字字句句,我听得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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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孙犁先生逝世那天的天气,记得黄昏里纷纷的市井和人群。
那些天,我本以为会有人和我谈起先生,但终于没有。
先生之消逝,比起诸多明星的陨落显得悄然,而这种寂寂无声,也许正是我心中默默以为的“先生之死”——随风而去,秋叶之静美啊。
出于景仰和怀念,这四年我常常读一点先生的晚年之作,以期凝望先生暮色中的某种心境。在这些文字中,霜零木脱的清峻,固然让我肃然,但读得最多、回味最多的还是他温婉隽永、心有戚戚的那些短文,譬如《丝瓜——晚秋植物记》中的一篇,不足150字,六年中我竟读过七八次,而且每次都做了阅读记号,以留一点心痕。
“我好秋声,每年买蝈蝈一只,挂于纱窗之上,以其鸣叫,能引乡思。每日清晨,赴后院陆家采丝瓜花数枚,以为饲料。今年心绪不宁,未购养,一日步至后院,见陆家丝瓜花,甚为繁茂,地下萎花亦甚多。主人问何以今年未见来采,我心有所凄凄。陆,女同志,与余同从冀中区进城,亦同时住进此院,今皆衰老,而有旧日感情。”
我曾有意写下小文,记录彼时的感受,以期说出这篇短文为何让我流连,但最后还是以对自己言说的“不满”告终。美妙之物,难道真的是说不出的?
这使我想起一位好友说过的一则俄国作家轶事:某日,契诃夫约蒲宁到海边散步,契诃夫突然问蒲宁:你为什么爱海?蒲宁想了想说:因为海是寂寞的。契诃夫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大海说:其实,大海是无法写的,我们谁也写不出海。有一次有个老师布置了一篇写海的作文,所有的学生都写了很多,但有一个学生交上来的作文却只有两个字:“海大”。契诃夫感慨地说:“海大”!世界上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写海的文章了。
这则轶事让我平静了许多。也许,对先生这篇短文的喜欢,我只能用“海大”,或者用掩卷脉脉表达敬意了。
“我好秋声,每年买蝈蝈一只,挂于纱窗之上,以其鸣叫,能引乡思……”
这样的文字,我是喜欢在静夜里读出声来的。岁月漫漶,徒存惆怅,世事维艰,情何以堪。在阅读的节奏里,我与先生似有会心的一刻。
寂寞和澹定是什么滋味?先生在暗夜里递给我生命的黄金。无论默念还是诵读,无论是灯下枯坐,还是披衣推窗,我都会悄悄藏起那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