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琴咿咿呀呀的唱着，台上光艳的戏子甩着水袖，随着曲调变换出哀婉且动人的神情，唱动了情，泪水顺着被胭脂覆住的面庞滑落，幽幽琴声中藏了数不尽的凄凉故事，不说也罢！
台下，一位身着黑色西服的年轻俊朗男子微睁双目，似是在漫不经心的聆听，灵活的手正随意的把玩一枚银币，烛光冉冉，显得他面容带了些许捉摸不清的迷离，眼看夜色越发浓了，不免带了些微倦神色。尽管如此，眼神仍是冷且厉的，不怒自威。
“卢局长，这天色也晚了……是不是该回去……”一名身着警服下属俯下身子，毕恭毕敬的问道。
他似是不耐烦看了眼随从，懒得应声，背过手大步走出戏院，从一行战战兢兢跟随的警卫中不难看出这位局长的地位与威望。


一行人绕过气派的镂花木门出了戏院，只见外面的好风如水，月色迷蒙。这临近湖畔的地界偶有蛙声四起，倒也颇有趣味儿。虽只是初夏，街边的绿树却已亭亭如盖。
卢局长一时来了兴致，差走跟随的手下，独自往静处去了。
正优哉游哉的漫步时，忽的听到一阵轻微的念诗声音，放眼望去，只见一个单薄清瘦的身影伫立于柳枝疏影间。
一身白底蓝花的素净旗袍显得身材越发窈窕动人，长发挽成一个光洁的髻，许是在风中站的时间久了，几缕碎发散在了额间，最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一双秋水般清澈的美目，似嗔似怨，正凝神读着手中的一卷诗词，如痴如醉似的。


呀呀呀这个她是谁呀

许是卢局长踏过草坪沙沙的脚步声惊扰了她，清朗的诵读声戛然而止。那女子听见有人来了，不慌不忙转头望过去。
“这不是租界的卢局长么？她神色平和淡然，不同于他身边人眼中一向的惊慌与恐惧。
卢局长浅笑，张张嘴想要问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倒是那女子用轻柔的声音喃喃说了句：“我叫董卿。”
他点点头：“这么晚一个人在这？不害怕吗？”
她垂下头用书卷掩了嘴笑：“卢局长您是警查，就站在我身边，我还怕那些恶人盗贼做什么？”
附近忽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出于敏感的职业习惯，他低低喊了声：“小心！”她一惊，手中的书落到地上，旗袍底部被身后树丛的尖锐树枝划出一条口子。
片刻之后，一只叫声凄厉的黑猫抖抖毛，从树丛里窜出来。
“一只猫而已，卢局长多虑了。”她有些惊魂未定，但仍是保持了优雅从容的神色。
“我这个职业太危险，不得不多些警惕。方才是不是吓到董小姐了？”脸上挂写笑容的他看上去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吓的不轻——”她笑，下意识的俯身看了看划坏的旗袍。
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过了许久，才迟迟做声：“我赔给你。”
她一怔：“这……不必了，回去缝补一下应该还是能穿……”有些慌了，转身便要走。
“家住哪里？我得空便去找你。”他低头点了支烟，令人琢磨不定的神情在缕缕烟雾中一时间显得有些寂寥。
“一家卖些古玩字画的店铺，名叫莼皖。”
“名字倒真是难记。”他轻蹙了眉，可那嘴角分明是在笑的。
她的脚步顿住，用手掩住口嗤嗤的笑，眉眼弯起来甚是娇俏动人。
或许经年以后仍令他魂牵梦绕的，不过是……
那清冷月光下，一回眸，巧笑嫣然的温柔。


雨大的恼人，顺着青瓦屋檐滴滴答答的流下来，斜倚在窗边的她神色黯然。
雨下的越发凶了，他不会来了。
想着想着，只听见刺耳的鸣笛声，她将信将疑的走到门旁，只见卢局长从黑色汽车中欠身出来，几个随从毕恭毕敬的跟在身后。
“你这地界儿倒还不错，古香古色的。”他自顾自的坐下，拿过桌上的茶便喝。“这茶是为我准备的？”
她低下头不答话。

当他慢慢悠悠喝尽了一盅甜茶再抬头时，她正端着红木餐盘款步走来。把几样小菜悉数摆到圆桌上，不过是一碗清淡的芦笋香菇汤，一碟儿龙井虾仁，和一笼尚冒着热气的蟹黄包。看上去甚是可口。
“菜是为我准备的？”他反复摩挲着青花瓷的茶杯，纯正陶瓷的质感的确温润。
她抿着嘴看了看他，只默默把一双红木筷子递了过去。
天色不早，一向繁忙的他也的确有些饿了，笑着接过筷子便吃，狼吞虎咽的模样倒也不令人讨厌。
一餐饭的时辰很快便过了，俩人细细品着茶，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笑也是淡淡的，却显得分外惬意，甚至…温馨。
“这茶不错。以后还能喝到么？”
“卢局长若是喜欢的话……还怕以后喝不到？”她眼角眉梢忽的溢出满满的温柔。“只怕这茶里的糖添的多了些，喝了几次就腻了。”

“我们是不是忘记正事？”他扬扬眉毛微笑着。“车还在外头等着呢，听说这附近有条街的旗袍做的不错，我好些朋友的妻子都是到那订做旗袍的。”
“妻子…？”她脱口而出，又觉着自己的话接的有些唐突，一时间窘红了脸。一句“不过一条旗袍何必麻烦卢局长亲自陪同”的话硬是生生的咽了下去。
他了然的笑笑，手轻轻搭住她的腰，又很快放下：“快上车吧。”
车窗外长街的繁华景色飞速后退，随着天色渐黑亮起来的盏盏街灯在她眸中凝成点点光斑。
旗袍店的牌匾古朴却不失贵气，店内陈列的丝线绸缎泛着细碎的淡光。她的手抚过一匹墨绿的缎子，细细端详起来。
“就这匹好了。”她冲他笑笑。
“喜欢绿色？”
“当然，总觉得墨绿和雪白一样高雅而不失庄重，又比白多了几分鲜活的意味。”
“过些日子我陪你来取。”

约莫是过了半月有余。
她身穿新缝制的墨绿旗袍站在镜前笑容温婉，领口的盘扣镶了颗月白的椭圆状玉石，想来应是古老的珍贵物件儿，胸前绣的大朵丝线牡丹雍容华贵却不染半分俗气。旗袍很合身，衬出她姣好的身姿。
“好看吗？”她扭过头问他。
他掐灭了手中的烟，向她点点头：“这旗袍的确衬你的气质，大方优雅。”他笑了笑，接着说：“让人……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有些腼腆的垂下头，又面向了镜子，而后轻轻说了句：“我先去把旗袍换下来，穿这么价格不菲的衣服走在街上有些……”她一面说一面往更衣间走。
“穿着。”
她到他的话不免一惊，不知如何应答，只得缓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顾虑什么呢，我在你身边啊。”
听到这句话，她眼睛顷刻间蒙了层雾。
——你的确是在我身边，可仅仅是今日而已。
——罢了，我在痴想什么呢。

五年后。
她鼓足勇气重回他的旧居，阳春三月的阳光暖和怡人。门前的石狮仍是威严令人生畏的，初次来的时候，院门前的杨柳还是低矮且刚刚抽吐嫩芽的，如今已是挺拔高大，枝繁叶茂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一如往年一般，她轻叩门上的铜环，迟迟才有人来开门，是一位文雅的妇人，怀中抱着的猫正酣睡。那妇人轻轻叹道：“一派大好春光啊！董小姐何必苦苦痴恋这处阴凉的庭院，况且这宅院原来的主人，早就不在上海了。”
“年太太，我来的冒昧，打搅你了。可否让我进宅中看看？”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当然可以。故地重游难免勾起伤心事。不过这宅子里面一切的摆设都是和卢局长在这儿居住时一模一样的，我可时时记着你的叮嘱，这房中的一切都维持原样。可这五年来……您这还是第一次来。”
“真是谢谢了，这几年有劳您。”她拽了拽披在墨绿旗袍上的纯白披肩，径自走进屋子。
那红木家具，那墙上的水墨画，那窗台上已无水无鱼的青瓷鱼缸……一切的一切，都没变。
她鬼使神差的走到墙角的紫檀木衣橱，推开衣橱门，被一阵灰尘呛的咳嗽起来。
那衣橱中堆积着满满的，各种款式的墨绿色旗袍。
她掩住嘴，顷刻间泪如雨下。
===========完============

后来他在戏院的座位旁，多添了一把藤木摇椅，茶杯也成了双——自然是为董小姐备着的。小圆桌上置着桂圆莲子汤，桂花糖，薄荷凉糕一类的吃食，他记着她喜欢吃。
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他在一旁摇头晃脑听的痴了。这时候一位随从的手下不合时宜的疾步走来，低声问道：“卢局长，青浦大劫案的公文…处决哪几位？”
他不耐烦的伸出手，警卫立刻毕恭毕敬的递过笔，只见卢局长瞥都不曾瞥那公文一眼，就画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圈。
“这……全部处决？”
他没应声，冷冷的瞥了手下一眼，手下见状不免惊慌失措，忙不迭的跑开了。
他在自己面前鲜少这般有严峻的表情出现，她只觉得背后一冷，叹自己和他相处也有好些时日了，竟忘了他的身份。
“一会儿我送你回家，有些事想跟你讲。”他突然开口。
“嗯。”她轻轻点头。

戏院外。
“到底是什么事，这么严肃？”她小心翼翼的问。
“董小姐……董卿，我是想告诉你，我…要离开上海了。是上层的命令，要我到滁州任职。那里有些事需要我处理，违背不了。”
这样的离别实在突如其来，她怔怔的望着他，一时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话，不知怎样应答，眼睛却不受控制的噙满泪水。沉默了许久，才一字一顿的吐出几个字：“要离开很长时间？”
“恩。”他点头苦笑，点燃一支烟，她已无法透过袅袅烟雾辨清他的表情，只听见沉重的叹息声。
“滁州离这儿是远了些，我有旧友在那居住，说不定可以去看你？”
“不行，我的工作太危险。”
“危…危险？”她觉得自己思绪快要乱成一团。
他迟疑许久才接话：“当然。我这职业一向是命悬一线的，说不定哪日就……”他声音里流露出按耐不住的悲怆和伤感，见她快要哭出来，忙换了语气：“跟你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会有事。”可他的表情凝重，脸部僵硬的再扯不出一丝笑容。
“那还会回来么……什么时候能回来？”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几年？十几年？很难说。上级派了新的人来接替我这个局长的位子，回来了又能做什么。”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一向狠心，本以为在这地方无牵无挂的，可却偏偏放不下你……”他声音变大了些，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几乎一字一顿的说：“我放不下你。”
她长吸一口气，声音已颤：“我和卢局长非亲，非亲非故，实在没什么值得您挂念……”她皱皱眉，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流下。
她扶着围墙背过身去，抽泣声越来越大，只得向他摆摆手：“卢局长快走罢…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忘了我也无妨。”她的声音扬起来一些，显得十分坚决：“我愿意等你。”
她执意不让他再送自己回去，自己支撑着拦了辆车。
卢局长只看着她萧瑟的背影消失在与往昔无异的繁华街道中，泪眼模糊了视线——他没想过自己竟还会哭。
车夫笑意盈盈的问她：“回家？”她失魂落魄的沉默良久，才轻轻应了声：“唉。”
原来夜晚的风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