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凌与贾逵原是挚友,当年都曾受太祖曹操的信重。贾逵当年曾断言司马懿将夺天下,可他的话并没引起关注。如今贾逵早已死于地下,盖棺论定,是大魏的忠臣。而今自己将死,耿耿忠心,也唯有苍天可鉴。

想到此,王凌涕泪交流,怆然大叫着贾逵的字:

“贾梁道啊贾梁道,我王凌是忠于大魏社稷的啊,唯有你地下有灵,可以知我;普天之下,谁知我也!谁知我也!”

说罢,用力将短剑戳入前胸。

武士们环围着倒地的王凌,默默地望着他的身子在地上匍匐、拘挛,窒闷地呻吟,直到无声无息,身躯慢慢不动了。王凌是蜷曲着身子,头勾在胸前,撅着屁股死去的。他的双手一直护着插进前胸的剑柄,保存着忠臣或者罪臣自裁的标准姿势�

但是那个送来两只野鹅的人闪烁其词的话叫他再也睡不安稳了。童谣和谶纬之言到处流传,天象和祥瑞之征越传越奇,王宫中的近侍以致士兵都在背后嘁嘁嚓嚓,见了他,一改从前怠惰、懒散和满不在乎的神气,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恭顺�

曹彪心底的波澜给掀动起来了,他一生谦卑,活得懦弱,但这是时势造成的。造物若给兔子安上翅膀,兔子也会飞上天空,何况曹彪原本就不是兔子。他饱读诗书,很有才华,待人接物,谦和有礼,雍容大度,不怒自威,这一切正是一个帝王最理想的风度与修养。

他是太祖曹操的亲子,虽非嫡出,但帝王的血统不容置疑。如今在位的曹芳反倒出处可疑,即便是曹氏的子孙,也是旁支远脉。那么,由他来承继大统有何不可?他蛰居封地,那时交通和通讯都十分闭塞,对于全国的形势他不甚了然,以为拥戴他登基的人遍布朝野。所以,当令狐愚派将军张式秘密来楚商议迎立细节时,他以为自己立刻就可以君临天下了。

因此,那天深夜朝廷使节到来的时候,曹彪浑然不觉。王宫内外忽然站满了兵丁,妃子和王宫内的官员侍从全被禁锢在原地。曹彪睡得晚,正在书房里看书,听得门外喧哗呼喝之声,脚步奔跑之声,以为来了强盗,摘下挂在墙上的宝剑奔出来,见满院庭燎,照耀得如同白昼。

忽然有两个兵丁把他夹持起来,夺了他手中的剑。庭燎下站着朝廷使节,州郡刺史和监国使者分立两侧,一个个板着铁青的脸,一副凶神恶煞样。使节喝道:
“着楚王到前殿听旨。”

两个兵丁不容分说,脚不点地地把他拖到前殿,按他跪在青砖地上。所谓王宫前殿只是个空旷的大屋子,有几根漆成赭红色的廊柱,面北朝南有一个高高的大木椅子,形状古怪,坐上去需走几步台阶,这是王侯朝会臣子坐的。

和椅子平行处左右各有两个青石平台,是站仪仗侍从的地方。下面是平地,是王侯的臣僚们站的地方。楚王曹彪从不朝会,所以这大屋子积满了灰尘,就是盛夏,也阴气森森。

平地上铺着青条石,凸凹不平,楚王跪下去硌得膝盖生疼。使节宣读皇帝诏书,指斥楚王与太尉王凌、兖州刺史令狐愚沟通逆谋,图危社稷的罪行:

“有悖逆之心,无忠孝之意,宗庙有灵,王其何面目以见先帝?”

皇帝还列举了前代帝王大义灭亲的典故,说按照国法和有司之议,楚王之罪应绑缚法场,在众目睽睽之下砍掉脑袋。但皇帝仁慈,念亲亲之义,生不忍之心,因此,“王其自图之”!也就是说,皇帝开恩,让楚王自己结果自己。

宣读完诏书,楚王可以站起身了,早有人将已预备好的一碗毒药端上来了。为了表示对王侯的尊重,那个人跪在楚王的脚下,将那碗毒药高高擎在头顶。楚王完全从一场春梦中醒来了。很多兵丁在远处,周围庭燎高燃,发出一种呛人的油脂味,但却十分明亮。周围足有数十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喝下毒药,来见证他的死亡。 

楚王觉得自己从前要做皇帝的想法十分可笑,他就笑起来了。他的笑声使周围的数十双眼睛现出惊恐,他们的脸在庭燎下都变得煞白,像一群鬼。楚王把那碗毒药拿在手里,但手擎毒药的人并没有站起来,他仍然跪着,等待他喝下去。
他当时掠过一丝念头,想见见后妃和孩子们,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个念头也就过去了。于是,他从容不迫地将那碗毒药凑到嘴边,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

看到楚王喝了毒药,捧献毒药的人站起来了。立刻有个人拖着一领草席跑进人群,刷地一下麻利地展开来,铺在地下。有几个人忙着把楚王安顿在席子上,像照料一个病人似的细心周到。

楚王像孩子般听凭摆布,平静地躺下来,脸朝上,平卧着,双手垂放体侧。毒药发作时,他口吐白沫,脸庞肌肉扭曲,脸色铁青,嘴唇疳紫,身体稍有抽搐,但他坚持着原有的姿势,没有动,更没有说话和呻吟。最后他的眼睛睁得老大,望着虚空,凝止不动了。

楚王虽然有罪,他却死得从容镇定。见到的人都说,这是一个王侯最高贵最经典的死法。 

和所有的宫廷斗争一样,这件事情的最后行为当然就是大量地杀人。 
王凌自裁后,他的全家被杀。长子王广(字公渊)、次子飞枭、三子金虎、少子明山皆被枭首。这几个儿子皆才武过人,除王广已位列尚书,进入帝国的权力中心外,其余三个儿子亦知名京师。其中少子明山善于书法,技艺超群,人得其书帖,皆珍藏以为法则,所以名气最大。他逃到了太原一个亲戚家,被亲戚告发,为官府捕获,终于为父亲的过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如王凌这样的谋逆之罪,不仅夷三族,凡部属故旧皆受株连,除舍人劳精被凌迟外,余者皆被拷掠定案,依例处死。

王凌案发后,征西将军郭淮之妻应依法从坐,朝廷派御史往收其妹。郭淮手下战将及羌、胡头领等数千人跪倒黑压压一片,叩头哀请郭淮向朝廷上表留妻。郭淮不从。
妻子临上路时,生离死别,家人哭作一团,路人莫不流涕。手下众将人人扼腕,欲截留之。郭淮的五个儿子叩头流血,有两个当时昏厥,不省人事。郭淮不忍,乃命左右追妻。
数千快骑星夜上路,去了几日,终于追上御史,将郭妻截回。郭淮上书太傅司马懿曰:

“五子哀母,不惜其身;若无其母,是无五子;无五子,亦无淮也。今辄追还,若于法未通,淮愿以身抵罪。”

郭淮久在西北边鄙,手握重兵,羌、胡悦服,深得人心,虽与王凌是至亲,却未闻其串通密谋。司马懿接书后,下令赦免郭妻,并复信慰勉,以安其心。郭淮之妻是王凌一族唯一活下来的女人。 

令狐愚别驾单固告病还家,司马懿到寿春召单固来见。问道:

“王凌之谋,你知道吗?”单固回答不知道。

司马懿又问:“王凌的事你可能不知道,问一个你知道的事,令狐愚是不是想谋反?”

单固说:“未闻其有谋反之举。”

司马懿笑道:“令狐愚已死,你还为他遮瞒,你真是至死不悟啊!”
说罢,命将杨康带上。

原来杨康被召入京后,已将王凌、令狐愚通谋之事统统抖了出来,而且许多事情都牵连到单固。两人对质,单固无言。立刻将他及家属拘捕。单固其人,虽然读了些书,却不想为吏做官,和母亲在家守几亩薄田度日。

闲下时去山庵中找老僧下棋聊天,日子过得虽清贫,但也算闲散逍遥。只因令狐愚早年曾与单固父亲交好,又听说单固有才德,乡人中的口碑非常好,便三番五次想叫他到州中为吏。单固百般推托,令狐愚却礼之愈厚。单固便想离家一段时间,以摆脱纠缠。

母亲道:“你爹生前与令狐刺史交谊甚厚,所以刺史才不断登门找你;一个人总该出头露面,做点儿体面的事,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推三阻四,反倒叫人以为咱架子大,不给人面子。多少人做梦都想为官作宦,去刺史府上做事,有什么不好呢?”

单固道:“母亲,儿的志向不在这里。虽说官府自古就有,做官的可能也有好人,但一些龌龊败德之事、贪贿邪恶之行多出自官府;人一旦进去,就要患得患失,百般计虑,哪里会洁身自好,活得快乐?儿宁愿一世清贫,做山野樵夫,也不愿去官府为吏。”

母亲不悦,道:“你这种话我不爱听。自古青史留下名字的,百姓口中传诵的那些圣贤大人,有多少是跟在牛腚后边犁田的?仕进之路,自古就是正人君子的正道,偏你生出些怪念头,不求上进,你爹若活着,见你这样,也会伤心失望。你到底有何德何能,反叫刺史大人三番五次登门求你?”

单固见母亲发火,不敢做声。低头寻思了半晌,方道:“母亲不必烦恼,儿遵命就是了。”

单固自去兖州府上干事,深得令狐愚的信重,受任别驾,出入相随,令狐愚串通王凌的底细,自然知道一些。但他越是知道得多,越感到恐惧,到兖州府一年多,没有一日快活。
想自己一介小吏,何苦要厕身到这种凶险的勾当中来?一旦东窗事发,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搭上性命不说,还要带累母亲妻子!就是事情真如他们计议的那样,齐王为帝还是楚王为帝,又与自己何干?因此,单固寝不安席,恨不能一时离开。

令狐愚病死后,他一刻都没停留,立刻称病辞职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