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异于当时我声音的洪亮。我的声音穿透了雨幕,我甚至感到了远山的共鸣。
而穆的绿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那一刻,我的血似乎又像个少年一样地奔涌了。没错。那是我年轻时候的声音。
我仿佛又回到了壮年,隔着教皇的面具,在空旷无人的议事厅大声地向自己说话的时候。大家死的死散的散,这里已经没有人能听到,但我依然乐此不疲。我曾如此陶醉于自己低沉的声线,而大厅隐入黑暗的高大穹顶更是将那种摄人的声音烘托到极致。
你不能想像我所经过的那些孤独的岁月。那么冗长。我如同乘上一艘不可以靠岸的船,在长满马尾藻的闷热的海里腐烂。我曾一遍遍地顺着那宽阔而寂寥的青石路,从教皇厅走到白羊宫,再从白羊宫原路返回。宫殿的巨石风化剥落,我的头脑一片电视信号不好时的灰色雪花。
那时,我除了爱自己,还能够爱谁?
哈!你不会是让我爱那些老弱病残还得不到替换的杂兵吧!
是的,穆。你不要奇怪。我,你的老师,史昂,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伸手,蘸着深紫的油膏,在穆的眉间捺上两个对称的圆点。雨打在穆光洁的额头上,那紫色的颜料随雨水流下。我探身上前,用袖子擦了擦他的额头。
浮色溶解,留下的是浅紫色的两点。很好。
我微笑着站了起来。穆呆坐着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在那将天地连成一片的雨幕中,我带着曾在教皇厅的镜中无数次看到并陶醉其中的空旷微笑,听着雨水噗噗地打在我肩上,然后略带灰尘味地,顺着衣襟流淌下来。
“穆,跟我回圣域罢。”终于我说,将手伸给穆。
这可以算作第十个春天。穆快满三岁。
当我还做弟子的时候,便一直很不满于这个白羊宫。那时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轰掉这堆破石头,在食堂和澡堂连线的中点再建个新的,不撒风漏气的那种。但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当你有了能力便也没了魄力。所以我说,神是公平的。很多事情不可兼得。
于是,白羊宫,便依然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依然一代代撒风漏气地迎接着新的战士们。
穆第一眼望见白羊宫的时候问我,老师……墙呢?
在穆的概念里,只有柱子的房子不叫房子。
当我告诉他你以后就住这里的时候,穆面有难色地扯住我的袖子说,你……不住这里吗?
……记得当时我可没那么多问题。
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我决定带他去认认路。
当初我不喜欢白羊宫的原因之一就是离其他重要地点太远,比如说,食堂,澡堂,教皇厅。为了吃早饭,每天早上我都要比双鱼水瓶他们早起二十分钟。
弯折地通向山顶的青石路,对穆来说,可不是普通的工程。记得我像穆那么大的时候,一边往上爬一边眯眼望向教皇厅,便觉得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可诅咒的建筑,要么,教皇便是世界上最擅长爬山的人。
穆爬到一半的时候便闭上眼睛由我牵着走,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地打着盹。时而缓和时而高陡的阶梯不止一次地绊到了穆,而他也经常自己绊到自己。每当他要摔到地上的时候,我便拽着他的胳膊,像猩猩从树枝上捞起自己的幼兽一样把他提起来。就这样一路走下来,我的右胳膊酸痛,而穆却兴奋地直颤认为这一上一下简直是太好玩的游戏。
我开始可怜那些父母。
我带穆转了教皇厅,告诉他我在哪里睡觉,白天又可以在哪里找到我。然后在大约下午五点的时候去厨房吃饭。吃完饭,我领他去洗澡,扔掉了破烂的旧衣服,叫来裁缝给穆定做新的。然后,我把他送回白羊宫要杂兵清理了地面铺好了被褥告诉他今天晚上他就睡在这里,而我,要去睡觉了。我累了。
我真的累了。我的声音如同蒙尘的银器,关节嘎吱嘎吱响。交代完一切以后我转身,沿原路返回。
那该死的山。这时我记起其实把这山轰平也曾是我年少时的志愿之一。
走到双子宫的时候我听到穆气喘吁吁地在后面哒哒地跑。我承认我当时有点恼怒。我不希望自己的话从一开始就得不到重视。
但当我转身的时候却吃惊了。穆颤颤巍巍地扛着被子和枕头的身影出现在双子宫的入口处,被角拖在地上,脚步不稳就像只得了热病的穿山甲。他几乎被被子压得抬不起头,可怜巴巴地向上看着我,穆说,老师……老师,我,我……可以不一个人睡吗?
天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竟然允许了。于是,我抱着穆的被子,穆抱着他的枕头,再次傻瓜一样地爬那座今天已经爬过三趟的山。
我的斜方肌如同在酸掉的葡萄酒里泡过一样酸涩不已。
史昂,你这是在自掘坟墓。你卧室里只有一张床,这你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总不能让穆像只狗似的睡地板吧?
“今晚,你可以睡在我旁边。”说这话的时候我有些吃力。
穆发出了一声压抑住的尖锐喉音,惊喜的,颤抖的。他试着向前迈了一步,紧接着便回头看我。见我没有表示,他便飞快地翻上了床,拍拍我的枕头,再小心地把自己的枕头放在旁边。
我有点哭笑不得。
穆一直呆在床上,从一角爬到另一角,专心致志地看着我脱去外衣,把它挂起来,再从衣橱里找出睡衣换上,出门去洗漱间洗手,等到我回来的时候他恰好把床爬了个遍,钻到了被窝里。我直接走到我的那一边爬上了床。
“老师……”穆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半个小脑袋。他的声音捂在被子里,“晚安。”
“晚安。”我坐在床上说,拍了拍他的额头。穆乖乖地把眼睛闭上了。
我在心里叹气。本来还想看会儿书的……看来还是算了吧。
熄了灯,滑进被窝。
穆很快就睡着了,在我旁边轻轻打着呼。我侧身躺在床的另一边,一边听着穆的呼吸一边闭着眼睛数着羊。数到两千一百八十四的时候我睡着了。
要是在以前,我可不是在什么环境下都能睡得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