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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转】【文】第十五个春天(昂穆 当心BT) BY Est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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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复杂干脆给个总授权好了(众:贪心的厚脸皮家伙 = = )  

作者: 白羊宫的木炭  2007-2-23 21:44  


好|||(握手……终于找到和我一样懒的人了^^)  

作者: Estoc  2007-2-23 21:46  


以后再看见虾米好东西俺就自己搬了啊^^  

作者: 白羊宫的木炭  2007-2-23 22:17  



1楼2007-03-03 20:46回复
    这是我的第一篇圣同人文。 
    最近迷上了史昂和穆的配对,于是就产生了这个东西。从另一方面来说,这还是我读了半年医学院却一具帅点的尸体都没碰上的怨气聚集所致…… 
    啊啊啊,应该大家都猜到了吧。其中有恋尸情节,心理承受能力弱的同志请走开了哦。 
    不过,文中那尸体还是蛮新鲜的说^^。 

    再说其中的史昂。他应该是个很酷的男人。但我不知道有没有把握好他的性格^^。 
    文以史昂为第一人称。我知道这是在找死…… 


    BY Estoc


    2楼2007-03-03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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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个春天 

      死亡会是件浪漫的事么? 
      我向来对这样的问题嗤之以鼻。二百年前的那场战争里,我看见敌人的死,同伴的死,无关紧要人的死。他们死得无一例外地毫无美感。 
      我看着他们流汗。流血。流出泪水。但是始终,毫无触动。 
      但是,当死的过程进行完毕,美的过程就在尸体中开始了。 
      十五年前,帕米尔的大瘟疫。人们像倒下的麦子一样成批死去,如同牲畜一样沉默而认命。死去的身体暴露在高原澄静的天空下,苍白得仿佛淡蓝条纹的白色石头。天空中,秃鹫张开黑色的巨翼,遮住冷淡的太阳。它们的翅膀裁开高原稀薄的空气,拍打着,震动着,共鸣着,在空气中激起透明的涟漪。瓮瓮的声响,低沉的,按压着我的鼓膜。 
      我听着那被空旷的原野衬得巨大的羽翼的声音,几乎睡去。 
      我说过那时的瘟疫。尸体被弃在荒野。就在那个旷野中。 
      是的。那是,在初春的时候。落雪的一天。 
      我坐在荒芜的地上,望着那一张张的,远离了痛苦和生命的脸。无一例外的两颊凹陷,眼眶青紫干枯。苍白的皮肤蒙在骨骼的棱角上,仿佛羊皮的灯罩,罩着会在夜晚点起的温暖不灭的橙红色灯火。他们赤裸着,仿佛初生天地的孩子们,在那微凉干燥的风中慢慢干去,融入泥土。然后夏花,就会藉由那尸体的养分,在残躯中开放。 
      这,才是美。 
      而这一切,都伴随着远方兀鹫微茫的振翼声。低沉,有力度的。带动着天地,仿佛一颗巨大的心脏,在源源不断地搏动。 
      站在那高原上,我仿佛得到了最终的宁静。和那些已经并永远归依了宁静的人们在一起。枯草的香气,风吹过岩石的味道和薄云后太阳冷淡的气息形成一股涡流,包围着我,摇荡着。 
      我醉了。睡了。死了。 
      那么长的岁月。那么长。我开始渴望终点。 
      我诅咒时间的慷慨。 
      后来。后来我看见了那个漂亮的少年。 
      我赶开他身边贪婪的秃鹫。它们留恋着他的身体,不肯离去。黑色的巨翼就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拍打。它们在威胁着我,这使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把他们赶开。最后,我不得不拧断了其中一只的脖子。于是它们都安静了。 
      而我终于可以不受打扰地端详他的脸。 
      那个男孩。他安静地躺在我的脚下,身体袒露着,苍白如同高山上,那些有着瑰丽浅蓝花纹的白色石头。我蹲了下来。 
      突然间,我渴望与他对视。我渴望知道他眼睛的颜色。我渴望知道那双眼睛如果睁开在他微笑的脸上,会是怎样的美丽。 
      但他无疑是死了的。和其他人一样经历了无可比拟的痛苦,然后死亡,最后成就永生的美丽。他紫色的头发被生前的汗水结成绺,在那些白色的,既像石楠又像雏菊的草茎中就像蔓延的图案。我的手指,拂过死去男孩的长发,他的额头,安静而温和的唇角,脖颈,胸膛,上腹,最终,是由锋利鸟喙撕开的腹部伤口。 
      伤口。看着那道玫瑰色的口子,我仿佛闻到了空气中的甜味。再一次,我变得昏昏欲睡。 
      我想我是睡着了。我在睡梦中玩弄着死去男孩腹部的伤口。我在睡梦中微笑。我在睡梦中看见那苍白皮肤下暗红的肌肉,那被粗野的鸟类扰乱了的纤维,如同棉花挤出坚硬的褐色棉蕾一般狂野而快乐。 
      兀鹫拉开了他的身体,却没来得及享用。我似乎知道了它们刚才为何如此的气急败坏。 
      最终,我把手,藉由伤口,伸入他体内。 
      那无疑是柔软的。属于一个死去了的少年的,年轻的柔软。我的手指滑入他体内,如同陷进了温柔的泥沼。他冰冷的内脏和缓地吞没我的手,就像深海的人鱼,轻轻唱着歌,引领我去到那必然的所在。 
      我闭上了眼睛。手背滑过他的肠壁,少年纤细柔弱的小肠缠绕在我的手腕上。沿着那细腻润滑的肠,我的指尖触到了他吐空了的胃,再稍微往上,便是光滑柔软而弹性良好的肝脏。 
      我的心脏兴奋地震颤了。它加快了搏动,此时。即大半个小臂都被吸入他身体的时候。 
      而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的。 
      他,那个少年,他在指引着我。我闭着眼睛想。 
      我着魔似的微笑了。长久以来,我是不信鬼魂的。相信一个死去的少年有意志更是荒谬的事情。但我的确感受到了他意志的吸引。在这片澄静而神秘的高原之上。 
      我想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于是我任凭他的身体淹没了我的整条小臂。一切进展顺利,如同在水中一样,清凉的润滑。他的内脏托着我,温柔地挤压着向前滑动。最终,我的指尖感觉到了他腹腔的顶端。 
      就这样了么。我望着他想。少年的脸依旧苍白而平静,但他腹腔中内脏的压力依旧。 
      那好吧。我轻轻地叹气,自由的右手按上了他的胸膛。我的手心感觉到了他突出的肋骨,冰冷脆弱得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折断。 
      我闭上了眼睛。左手,在他身体里,猛地发力。 
      就在那一刻,刺穿了那层薄薄的膈膜,我终于意识到了男孩的指向。


      3楼2007-03-03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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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东西,就在我手掌下面。被薄如纸张的胸膜包裹,冷硬得像只鱼。 
        那是他的心脏。 
        少年的内脏不再催促了。它们仿佛看到神迹一般虔诚地安静着。并随着我的呼吸微微荡漾。 
        我握住它,用力把少年的心脏从胸腔中扯出。这个过程困难无比。年轻的血管强韧如同牛筋。我愚蠢地使出了蛮力,并且听到了那些粗大的血管在我残忍的力道之下绷断的声响。少年的身体被我的动作带动着,上身几乎离地。他的头毫无知觉地向后仰着。罕见的紫发被风吹散,披开在他脸上。 
        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几乎是煎熬了。我扯断了最后一根血管。撤出的时候,我的动作尽量温柔。但一个心脏的体积足以使腹腔压力高得让肠道统统移位。一边往回抽着我的胳膊,我看见少年几乎透明的肠子从腹部那个不大的伤口挤了出来。 
        怀着愧疚,我用另一只手按住那道口子。我的手掌封堵着成群结队企图涌出的肠子,觉得它们在我的手掌下面悲哀地求告。 
        我闭上了眼睛。吹过山麓的西风带来了尘世的叹息,那是一个老妇在为她死去的儿子哭泣。送葬的牛车的声音,颠簸着驶近又远去了。亡灵们在那高原空气的旋涡中唱着歌。那个少年,安静地躺在荒草和自己的紫发间,温顺地归依了死的美丽。 
        我醉了。睡了。死了。 
        我想那就是美了。这种有着强烈呕吐和腹泻效果的厉害瘟疫清洗了他的身体,排空了他的内部,使他远离了人类秽物的恶臭。没有血如泉涌的肮脏场面。那少年的一切都犹如他的面庞,隐忍而克制。淡淡的血,混杂着腹腔里透明的黏液,绰约地挂在我的小臂上。少年的心脏躺在我的手里。 
        我用双手捧着那颗略微浮肿的心脏,缓慢挤压。血管的残口处涌出玫瑰酱般的凝固血液。空气中隐约的甜味溶解了我。我浮在那半睡半醒的空中,扭头再一次,望向那个邀请了我的少年。 
        男孩安静地躺在我的脚下,身体袒露着,苍白如同高山上,那些有着瑰丽浅蓝花纹的白色石头。他的表情是疲倦的,腹上的伤口似乎就是他疲惫的根源。他松开了眉,侧躺着,了无牵挂就像是子宫中的婴儿。 
        他可以归去了。 
        最后我注意到了他的眉。细长的,略显稀疏暗淡。末端有着坚强的棱角。这让我的心脏在不经意间抽动了。那颤抖细小如同风吹过刚开冻的水面,但无疑是喜悦的。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的样子。也是同样的眉。 
        望着他,我微笑了。少年心脏里玫瑰色的血液沾在我的手指上。 
        我用他的血,在他眉间捺上两个对称的圆点。 

        “史昂,从此以后,你便是白羊宫的弟子。”那是我老师的声音。上代的白羊座战士。在帕米尔一座精舍内。豆大的橙红色灯光映着他灰色的长衣。他剃去我的眉毛,手法缓慢而坚决。最后他用手指蘸起灰绿色的颜料,在我眉间捺上两个对称的圆点。那种颜料烙在皮肤上有烧灼的痛感。从此以后,再也洗不去。 
        那是一个与过去诀别的仪式。这后来我才知道。 
        从那以后,我便成为史昂。 

        强劲的西风托住兀鹫的翅膀。它们在灰绿色的山麓间翱翔鸣叫。干掉的荒草在风中哗哗摆动如同大海的波涛。我的黑色袍子里灌满了风。 
        “若还会再见,”我蹲在少年旁边,看着他眉间的两点对他说,“那么那时,我就叫你穆。” 

        这,可以算是第一个春天。 
        而十年后我又回到了帕米尔。 
        瘟疫的来去总是有一定周期。譬如说,欧洲大陆黑死病的周期是大约七年。而帕米尔的瘟疫周期显然比这短得多。 
        再一次,它有效地洗涤了人口。于是我发现,上次来时我看见的那些面孔,就只能去坟墓中寻找。 
        但我遇见了穆。你知道么。多么的不可思议。 
        或许,那只我的臆想。我依然睡着。从那时,就一直没有醒来。 
        曾经,我对那个死去的孩子说。若还会相见,我就叫你穆。 
        说完我起身,离开他继续前行。少年的尸体躺在荒野的中央,赤裸着,侧对着天空。太阳在云后。兀鹫在半空盘旋。它们哑着嗓子鸣叫,在空中绕着巨大的圆圈,缓缓降落。当我在远处回头的时候,少年苍白而美丽的身体,已经重又淹没在腐食鸟类黑色的巨翼之中。 
        但现在。我又看到了他。我是如此的惊异。但我的判断力是准确的。 
        他又小了一些。紫头发,短的。肮脏的小脸。略显稀疏的眉毛。在被瘟疫抹平了的村庄里,他站在低矮的屋子前,身后的茅屋破损的屋顶中升起稀薄的青灰色烟。他望着我,勾着肩膀轻轻地咳嗽。我确定他想要说什么。至少是在我还看着他的时候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于是我也沉默。 
        那个孩子沉默地望着我走过,然后突然跟在我背后跑起来。我没有回头。但却听见小孩子那在硌脚的土路上沓啦沓啦地跑着的声音,和他间或一声的轻轻的咳嗽。这种声音,蓦然地,使我莫名心安。 
        我,仿佛又闻见了十年之前,空气中那萦绕不去的甜味。 
        我停住了。转过身。 
        那孩子也停住了。差点撞在我身上。他张着嘴喘着气,有点发愣。 
        是该说出它的时候了。


        4楼2007-03-03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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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抬起头眨巴着眼望着我,然后眯起眼睛要笑。别说话,我警告他,嘴里别老塞这么满。不要把饭喷在桌子上。更不要吃掉在桌子上的东西。掉在地上更不行。如果你还想活着跟着我,就最好听我的话。 
          穆听得有点愣。我把食指伸到他眼前,向下,指他的饭。于是小孩又把头低下去了。 
          如果你渴望改造别人并且精力充沛,我建议你可以去养条狗或者养个孩子。其实两者没有本质区别。 
          但我显然是选错事干了。目前为止,我身体透支,并且因为极度缺觉而脾气暴躁。 
          我想我真得快点。这么下去,保不证哪天我就会因为一点小事爆发。如果穆碰巧在旁边,那他就很可能成为一个撒气桶。朝一个小孩发泄,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上次我爆发的时候,那个碰巧碰到的杂兵在惊恐万状中跳了崖。为此我很内疚。我亲自出面抚恤了他的家人。但似乎那些家眷在乎抚恤金甚于自己的儿子丈夫。 
          想着我往火里投了一块柴火。屋外,太阳正在落下,长长地把穆的影子铺展在沙土地上。土地被夕阳映成浓稠而饱和的橙红色,小石块就像是熔岩河里的金砂。 
          穆在门前那绚烂的暖色光影中单脚跳着,来来回回不知疲倦,就像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伙伴玩耍。然后我看清了。地上有他划出的隐约痕迹。他在跳房子。 
          那是我曾见过,穆所做最像普通孩子的一件事。这也是我能想到的,关于穆最美好的情景。 
          夕阳中,小小的穆轻轻唱着口令,在空荡的街道上跳房子。笨拙而有趣。但随着他渐渐长大,这类的事便渐渐稀少,终至消失不见。我不禁觉得有些伤感。——这,当然是后话了。 
          那一刻,守在灶边远远地望着兴高采烈地蹦跳着的穆,我突然意识到了那情景的不同。这不是我所熟悉的帕米尔。这不是那个阳光总是如同鞭子一样看起来冷淡晒在皮肤上却红热疼痛的帕米尔。那时的橙红色阳光温柔地包裹住穆,如同多少年之前,圣域的落日温柔地拥抱住那时的我。 
          我觉得有些迷离。穆是,多么的像我啊。 
          这个想法立即让我惊了一个激灵。史昂,这不像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了。 
          我有些黯然。叹了口气,我低头继续照料那些火苗。尽管不想承认,我还是必然地老去了。 
          这就是证明。 

          两天之后,我终于觉察到穆苏醒的小宇宙。我可以这么说吗,“终于”? 
          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意料之中的悲哀。为何会这样?我居然会感到惋惜。 
          穆还是注定,要成为一名战士。抛却了温柔和甜美,就像当初我抛弃的一样。 
          我向门外走去。 
          那天的帕米尔又恢复了原样。一场暴雨正在天边翻滚的雨云中酝酿。无数的山,透明的灰色,如同绢画,扫荡压倒了低矮的房屋,在广阔的视野里毫无遮掩地铺展。而穆,那个甜美笨拙的孩子,站在空阔的街道中央,望着布满天穹的厚重云朵,被风刮得就要飞去。 
          我站在他旁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 
          难道那就是他在看的东西?兀鹫? 
          黑色的兀鹫在天际展开巨翼。我感到它们的羽毛捋过风的末梢。它们像海中鸟身的女妖一般轻轻地歌唱。它们引导死者。也邀请生者。 
          再一次地,我被那些透明甜味的涡流卷在半空俯瞰这个世界和我的躯壳。嗅着高原上充满暗示的空气,我散着瞳孔望向天空,想我宁愿就这样归依大地。赤裸而坦诚地,迎接死的美丽。 
          这时第几次了?我在这里认真地考虑起自己的死。是的。我是疯了。因为我是如此渴望归入她的怀抱,与她合一。 
          我诅咒那二百年发霉的日子。 
          那一刻,我决定了。抚养穆将会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是在十年前便早已决定的事。无可违逆地。 

          “……要下雨了。”穆盘腿坐在我对面的地上说,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荒草在东风中倒伏,矮得像收割过的麦茬。唯一几根长长的草穗来回摇摆,不时划过穆的脸。 
          穆皱着眉头揉眼睛。风越发地强劲了。空气中有一股雨的味道。 
          “穆,”深深吸气,再缓缓地吐出,我问,“你看到什么?” 
          “雨,”孩子认真地回答,伸出手掌向天,“就快下雨了。” 
          “还有么?” 
          “村子。草。天。” 
          “还有吗?我们来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死人。”穆低头攥紧了衣角。 
          “然后呢?” 
          “死人烂掉……” 
          “融入泥土。完成轮回。夏花在经过尸身润泽的土地上会长得更好。”我越过他的头顶望着远方渐已连成一片的雨幕,无起伏无顿挫顺畅地说下去,“这就是死。穆,你要记住死是美丽的。远比生美丽。而且它不会撒谎。当你认识到它的美的时候,你就真正能够配得上一个白羊座战士的称号。” 
          兼具修复与毁灭的白羊座。 
          “穆,”我突然高声说,“从此以后,你便是白羊宫的弟子。”


          6楼2007-03-03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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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惊异于当时我声音的洪亮。我的声音穿透了雨幕,我甚至感到了远山的共鸣。 
            而穆的绿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那一刻,我的血似乎又像个少年一样地奔涌了。没错。那是我年轻时候的声音。 
            我仿佛又回到了壮年,隔着教皇的面具,在空旷无人的议事厅大声地向自己说话的时候。大家死的死散的散,这里已经没有人能听到,但我依然乐此不疲。我曾如此陶醉于自己低沉的声线,而大厅隐入黑暗的高大穹顶更是将那种摄人的声音烘托到极致。 
            你不能想像我所经过的那些孤独的岁月。那么冗长。我如同乘上一艘不可以靠岸的船,在长满马尾藻的闷热的海里腐烂。我曾一遍遍地顺着那宽阔而寂寥的青石路,从教皇厅走到白羊宫,再从白羊宫原路返回。宫殿的巨石风化剥落,我的头脑一片电视信号不好时的灰色雪花。 
            那时,我除了爱自己,还能够爱谁? 
            哈!你不会是让我爱那些老弱病残还得不到替换的杂兵吧! 
            是的,穆。你不要奇怪。我,你的老师,史昂,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伸手,蘸着深紫的油膏,在穆的眉间捺上两个对称的圆点。雨打在穆光洁的额头上,那紫色的颜料随雨水流下。我探身上前,用袖子擦了擦他的额头。 
            浮色溶解,留下的是浅紫色的两点。很好。 
            我微笑着站了起来。穆呆坐着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在那将天地连成一片的雨幕中,我带着曾在教皇厅的镜中无数次看到并陶醉其中的空旷微笑,听着雨水噗噗地打在我肩上,然后略带灰尘味地,顺着衣襟流淌下来。 
            “穆,跟我回圣域罢。”终于我说,将手伸给穆。 

            这可以算作第十个春天。穆快满三岁。 

            当我还做弟子的时候,便一直很不满于这个白羊宫。那时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轰掉这堆破石头,在食堂和澡堂连线的中点再建个新的,不撒风漏气的那种。但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当你有了能力便也没了魄力。所以我说,神是公平的。很多事情不可兼得。 
            于是,白羊宫,便依然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依然一代代撒风漏气地迎接着新的战士们。 
            穆第一眼望见白羊宫的时候问我,老师……墙呢? 
            在穆的概念里,只有柱子的房子不叫房子。 
            当我告诉他你以后就住这里的时候,穆面有难色地扯住我的袖子说,你……不住这里吗? 
            ……记得当时我可没那么多问题。 
            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我决定带他去认认路。 
            当初我不喜欢白羊宫的原因之一就是离其他重要地点太远,比如说,食堂,澡堂,教皇厅。为了吃早饭,每天早上我都要比双鱼水瓶他们早起二十分钟。 
            弯折地通向山顶的青石路,对穆来说,可不是普通的工程。记得我像穆那么大的时候,一边往上爬一边眯眼望向教皇厅,便觉得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可诅咒的建筑,要么,教皇便是世界上最擅长爬山的人。 
            穆爬到一半的时候便闭上眼睛由我牵着走,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地打着盹。时而缓和时而高陡的阶梯不止一次地绊到了穆,而他也经常自己绊到自己。每当他要摔到地上的时候,我便拽着他的胳膊,像猩猩从树枝上捞起自己的幼兽一样把他提起来。就这样一路走下来,我的右胳膊酸痛,而穆却兴奋地直颤认为这一上一下简直是太好玩的游戏。 
            我开始可怜那些父母。 
            我带穆转了教皇厅,告诉他我在哪里睡觉,白天又可以在哪里找到我。然后在大约下午五点的时候去厨房吃饭。吃完饭,我领他去洗澡,扔掉了破烂的旧衣服,叫来裁缝给穆定做新的。然后,我把他送回白羊宫要杂兵清理了地面铺好了被褥告诉他今天晚上他就睡在这里,而我,要去睡觉了。我累了。 
            我真的累了。我的声音如同蒙尘的银器,关节嘎吱嘎吱响。交代完一切以后我转身,沿原路返回。 
            那该死的山。这时我记起其实把这山轰平也曾是我年少时的志愿之一。 
            走到双子宫的时候我听到穆气喘吁吁地在后面哒哒地跑。我承认我当时有点恼怒。我不希望自己的话从一开始就得不到重视。 
            但当我转身的时候却吃惊了。穆颤颤巍巍地扛着被子和枕头的身影出现在双子宫的入口处,被角拖在地上,脚步不稳就像只得了热病的穿山甲。他几乎被被子压得抬不起头,可怜巴巴地向上看着我,穆说,老师……老师,我,我……可以不一个人睡吗? 
            天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竟然允许了。于是,我抱着穆的被子,穆抱着他的枕头,再次傻瓜一样地爬那座今天已经爬过三趟的山。 
            我的斜方肌如同在酸掉的葡萄酒里泡过一样酸涩不已。 
            史昂,你这是在自掘坟墓。你卧室里只有一张床,这你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总不能让穆像只狗似的睡地板吧? 
            “今晚,你可以睡在我旁边。”说这话的时候我有些吃力。 
            穆发出了一声压抑住的尖锐喉音,惊喜的,颤抖的。他试着向前迈了一步,紧接着便回头看我。见我没有表示,他便飞快地翻上了床,拍拍我的枕头,再小心地把自己的枕头放在旁边。 
            我有点哭笑不得。 
            穆一直呆在床上,从一角爬到另一角,专心致志地看着我脱去外衣,把它挂起来,再从衣橱里找出睡衣换上,出门去洗漱间洗手,等到我回来的时候他恰好把床爬了个遍,钻到了被窝里。我直接走到我的那一边爬上了床。 
            “老师……”穆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半个小脑袋。他的声音捂在被子里,“晚安。” 
            “晚安。”我坐在床上说,拍了拍他的额头。穆乖乖地把眼睛闭上了。 
            我在心里叹气。本来还想看会儿书的……看来还是算了吧。 
            熄了灯,滑进被窝。 
            穆很快就睡着了,在我旁边轻轻打着呼。我侧身躺在床的另一边,一边听着穆的呼吸一边闭着眼睛数着羊。数到两千一百八十四的时候我睡着了。 
            要是在以前,我可不是在什么环境下都能睡得着的。


            7楼2007-03-03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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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略微瞟了一眼那污秽的东西。它现在终于是垂头丧气的了。它像只恶毒的蜥蜴一样软趴趴地伏在那里。我有了一种软弱的胜利的快乐。 
              大腿内侧的那道指甲的划痕不流血了。它有着青白的断面,就像是被快刀切下来,还未来得及流血的猪肉。 
              但我刚才摔倒时着地的左半边身体的情况似乎不太乐观。我低头检查了一下,发现骨盆处有一大块骇人的淤青,大腿外侧已经肿了起来。想必那就是我用来着地的地方。该死。我摔得比我先前想像的要重。 
              我咬牙用中指和食指按压髋部那已经青掉的地方。皮肤下我的髂骨突出,以前附近的那条青色静脉已经破成了一块重浊的淤青。骨头似乎没有断。断了以后我还能爬得起来?我突然有了种得了便宜的感觉。 
              于是我撑起身子,把开关扭到热水档,再次打开淋浴器。我不理会那喷头,任凭热水经由喷头在我两腿之间源源不断地涌出。现在我狼狈的侧身得到些热水了。伤口变得更痛,但我只想让我走起路来不要那么像个瘸子。 
              我在那热水流中又坐了一会儿。然后我扶着墙站起来,把喷头插回插座,潦草地淋了个澡。从毛巾架上扯下一块浴巾擦干了身体,然后坐在马桶盖上等着头发干。浴室里总比我卧室暖和。 
              我把我的睡衣又套在了身上,坐在马桶盖上一丝不苟地逐个系好了扣子。一边扣扣子一边凝视着扔在角落里的睡裤。刚才用完的浴巾在它上面卷作一团。这是条蓝黑色有灰色细条暗纹的棉布睡裤,和我身上这件睡衣是一套,已经洗得有些褪色。但我想我以后不会再穿它们了。 
              我决定为那个洗衣服的杂兵省点事。于是我又脱下了刚穿上的睡衣扔在角落里。 
              明天,一定要记得嘱咐来收脏衣服的杂兵把它们扔掉。 

              现在我是一丝不挂的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打开门,熄了灯,光着身子招摇地走过回荡着雷电巨响的教皇厅。走过卧室前的大镜子的时候我留心瞥了一眼。 
              我看见了镜中我的裸体。那是苍白而紧绷的身体。被雷电猛然照亮又猛然归于黑暗。 
              我有些惊讶。自己裸体的形象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我已经不记得我上一次认真观察自己裸体是什么时候。 
              于是我走近镜子细细地端详。 
              我再次惊讶了。惊讶中有些不正大的快乐。在镜前我试着鼓起肌肉,发现除了我的肌群比巅峰时刻的退化了些,一切都还是保持了老样子。我还是保有着那个十八岁少年的身体。 
              我很有些飘飘然的快乐了。我望着自己在镜中的脸,缓慢地展开了那个我引以为傲的微笑。 
              很好史昂,我对自己说,你还算是英俊的。 
              说完我满意地转身进了卧室。 

              我找出了新的睡衣换上。在那种满足的情绪下打算继续睡。但未能如愿。 
              失眠如同虫子一样蚕食着我的快乐。睁着眼睛躺得越久我便越颓丧。骤雨狂喜地敲打着我的窗,就像是八音盒里的恶魔跳着脚拍打着他饰有铃铛的手鼓,他说,看吧,看吧,史昂,你年轻时可不这样的哟。 
              我有点发怒,重重地翻了个身。我故意弄出些声响。但小魔鬼的手鼓声依然徘徊不去。 
              最后我放弃,缴械投降了。我认命地躺在床上想无论怎样我还是得承认,我是老了。 
              纵使依然享有年轻的身体,我的心还是老去。一年又一年,老得就像帕米尔山上苍白的石头一样。 
              也一样的对任何事情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我突然体会到了我生命的诡异和恐怖。老朽的灵魂蛰伏在年轻人的身体里,如同中欧从坟墓里复活的死尸,死过一次后便再也不会老去。 
              窗外雨下得更加猛烈了。闪电的光不时地照亮教皇厅昏暗的房间和走廊,就像新潮酒吧里忽明忽暗的灯光。雷则是一直在天边滚着。突然一个巨大的闪电哧喇一声打到了地面。 
              那声干裂的巨响倒是没有吓到我。但我却听到一个孩子低低的惊呼。 
              我连忙转头,心想或许还能借着些闪电的余光。 
              在那一片惨白的光影中,我看见了湿淋淋的穆。他手摸着墙壁向这边走来,一路走,身上的水便滴答了一路。 
              这么晚他来干什么? 
              闪电消逝,一切又归于黑暗。 
              渐渐我听到他的喘息声了。明显被什么东西堵住的,带着哭腔的喘气声。我等待着,直到感觉一只冰凉的小手,湿漉漉地碰到我的脸。 
              我还以为他会拿走它。但他没有。 
              四周黑得如同在最深的海沟里。一只小人鱼。轻轻地用手摸到了我的脸。 
              我死了。我是一个死去的水手。我的船沉了。我和我的船一起沉入大海。 
              我觉得心里,就那样,湿掉了一大块。 
              穆的手轻轻地放在那里。不犹豫。不怀疑。雨水从他的手指流到了我脸上。水是微暖的,比孩子的手指还温暖。 
              “穆,”过了一会儿我静静地开口,“我醒着。” 
              这次穆的手发抖了。就像是以前那么多细细的,被压抑的颤抖汇在一起,然后被一次性地猛烈地释放了出来。他的手指猛的跳动,然后像被烫到了一样飞速地收回了。 
              “老师……”他低声地说,哧溜哧溜地吸着鼻涕。 
              我坐起来,掀开被子坐到床边。“这么晚了。”我说。 
              “我……雨……雨下进来,被子都泡了……都湿了。不能睡了。”穆不停地吸着鼻子,像是在哭,又像是感冒了。 
              该死。我早就该猜到。那该死的撒风漏气的白羊宫。以前我的被子也被泡过。那时我是去金牛宫凑合的。 
              而这孩子居然跑了这么远。 
              于是我说,穆,你得去洗个澡。然后我扭开了床头灯。 
              突然的光线让穆一下子睁不开眼睛。他抬起手想要遮住脸。但动作不够快。 
              我还是看见了。穆红肿的眼睛,通红的鼻头,紧咬的嘴唇,和流得满脸的泪水。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泪水。或许是雨水。他全身都湿透了,筛糠一样地抖着。 
              那一刻我决心不去考虑那个简陋的盥洗室了。


              10楼2007-03-03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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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头望着浴室那被火把的光照亮了的圆形穹顶。墙壁上贴着马赛克拼成的巨大图案,那是星空,各种星座的形象挤在一起,显得拥挤而尴尬。天晓得我有多么恨这个蹩脚的装饰。曾经我一边泡在热水里,一边向后仰着头想我要把那些马赛克都抠掉,换成历代教皇的大头像。而我的,应该光芒万丈地居于中间。 
                当然未能成行。就像以前的那些轰掉白羊宫扩建食堂的种种方案一样。 
                我背对着浴池不去看穆。浴室的水深并不是依照一个五岁的孩子的身高设计,所以穆就只能在较浅的入水坡道上洗。而且我还不敢走远,怕他一不小心滑到深水里去。 
                不过似乎目前还没有问题。穆卖力地给自己搓洗着,弄出很大的声音。其实我有点希望他唱歌。从前在帕米尔,我帮他洗澡的时候,他就是唱着歌的。一边唱着歌,一边把肥皂沫小狗一样溅得到处都是。 
                但今天,他严肃地一声不吭。最终他洗完了,说,老师……老师,我好了。 
                于是我从门口柜子的抽斗里抽出一条白色的大浴巾,两手各握一角展开,向他走过去。穆湿漉漉地从水里出来,伸出两条细瘦的胳膊想要接,但却被我整个地裹在了浴巾里。 
                是的。我是在尝试和他游戏。只不过在这方面我太笨拙。 
                但穆明白了。他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声,然后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裹在浴巾里,他模仿着一只大熊向我扑来,嘴里呜呜怪叫着,小小的身体笨拙地左晃右晃。看到他滑稽的动作我大笑了,蹲下一个打横把穆拦腰抱起,顺手扛在了肩上。 
                “大熊!”我笑着说,“要去睡觉啦!” 
                就这样,穆在我肩上笑了一路。孩子的笑短而脆,就像是撒了一地的珠子,跳呀跳的。他在我肩膀上继续模仿着那只大熊,企图爬上来咬我的脖子。就当他要得逞的时候,我把他扔到了床上。 
                穆在厚床垫上弹了两下,裹着的白浴巾散开了。穆那如同夏日最初的梨子一样新鲜清香的身体就这样暴露在床头灯黄色温暖的光下,光滑得仿佛初生的婴儿。 
                他侧着身子躺在原地,把四肢都缩起来,只留下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望着我。 
                而我正翻箱倒柜企图找出一件小号的衬衫。最终我找到了,压在柜子的最下面已经是皱巴巴的。我想起来,那是很早之前,我去罗马的时候,在幸福泉边的一家小店里买的。当时很合身,但一洗就缩水穿不进去了。于是我把它给了穆。穆穿还是大得很,但总比我的其他衣服强。又,这里没有小孩的内裤,于是他就只好光着屁股睡了。 
                穆跟着我钻进了被窝。他的脚还是凉,于是我用双腿夹住他的小脚,用大腿内侧温暖他。 
                在这之前,我从没对他表示过比牵手或松垮的示意性拥抱更亲密的动作。 
                那一刻我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在这以前,我对他是不是过于冷酷。 
                或者,这个夜里,我是过于热情和疯狂。 
                我笑了,想史昂你真是疯了。 
                穆在我怀里颤抖,想要把脚抽出来。我制止了他,告诉他,隔着睡裤呢,不要紧。 
                于是孩子的小脚就停在了那里。正好压着我左大腿内侧的,那道指甲造成的划伤。 
                此刻我又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少年,和梦中,我们绿色的荒冢。 
                望着怀中孩子红扑扑的脸,我第一次感觉,可能我是错了。 
                当初,我就不该把他们当作一个人。 
                穆。我几乎找不到他和那个孩子的共同点。我曾听说过那曾经风靡古爱琴文明的恋童癖,并且相信只要愿意,我也一样能行。但对于穆。我完全无法对这个孩子想入非非。他是安宁纯洁的,他是神祝圣了的宝石。正如同兀鹫从天上带下来的孩子。 
                而另一个正好相反。但他,这个死去的少年,才是我臆想中的恋人。 
                我曾经想,如果我曾有普通人的生活,或许我也将拥有自己的儿子。他会像穆么?不。这个想法很蠢。穆就只是穆。不是亲人。更不是恋人。只是我的弟子,再多就不行了。我不想让这种关系再拓展下去。我不想害了他。 
                今天,史昂,你就只在今天放纵吧。你是疯了。但明天,你要让一切正常起来。 
                我熄了灯。穆蜷在我怀里,小脑袋在我怀里又拱近了一点。他用那种半睡半醒的声音问我,老师,明天早上,我可以等到六点半再起来吗? 
                平时我给他订下的起床时间是六点。 
                我说当然可以,你可以睡到七点半。 
                七点半之后,一切都会正常如初。穆。我保证。 
                于是他就小小地恩了一声不动了。我就像抱了只小动物,孩子小小的胸廓轻微地上下。他的头发依然没有干透。潮湿的,散发出穆温暖的味道。 
                在那呼吸和孩子温热的气味中,我向黑暗大睁了眼睛。我的眼睛干涩,心里慢慢沁出平淡的惆怅。那么长时间,我想我已经忘记了哭泣。但我的确是需要一些眼泪了。


                11楼2007-03-03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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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炎热的夏天来了。 
                  那是第十四年的夏天。有一天穆突然对我说他知道有一个好地方,他站在那里不断扯着衣角,带着一种生疏了但渴望再次亲近的乞求神情望着我低声说,老师你一定会喜欢。一起去好不好。 
                  于是我同意了。 
                  那是一片紫罗兰的花田。一望无际的浅紫色的花一齐绽放。那种即将衰败的繁盛让我入迷了。阳光是如此的饱和,我仿佛能够听见光的微粒在花瓣间噼啪爆裂的声响。 
                  空气中是紫罗兰那种浓烈而腐败的香味。混在夏风中,就像一盏浓稠温热的迷药。 
                  我站在花田的边界上深深吸气。那种接近腐朽的味道充盈了我的身体。我觉得自己被麻痹了。在那种麻痹的恍惚中,我似乎意识到了那香味企图传达给我的隐喻。 
                  那是盛极后的死亡,和轮回。 
                  我确实是,完全地陶醉其中,不可自拔。 
                  来呀。死。你何时才能想起接我归去。 
                  而这时,穆拉起我的手,分开花朵进入花田。那些紫白的花朵铺天盖地地摇曳,那一刻,我忘记了以前的决心,和诺言。 
                  那天,我没有约束自己对穆的所说所做。 
                  我允许穆捣蛋地把花编进我的头发里。我一把举起迎面跑来的穆,抱着他在空旷的风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我和穆一起头晕眼花地倒在花田里。穆把脑袋枕在我胸前,把我的每一个扣眼里都别上了花。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穆突然从背后抱住我。 
                  他尖尖的下巴抵着我的腰。细瘦的胳膊圈住我不让我回头。我愣了一下,然后换了严肃的口吻问,穆,你这是在干什么。 
                  穆的声音怯怯的。他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楚地说,老师,我们回帕米尔吧。 
                  穆,我微笑着告诉他,你知道我事很多,我走不开。 
                  穆在我背后摇头。他说,那里,我在隔壁就能找到你。而这里,你住得那么远。 
                  我笑了,想问你有什么急事要经常见我。但还没等我说什么,穆就抢着说,老师……我,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一下子呆在了那里住了。铺天盖地的晕眩。 
                  穆……你说什么? 
                  老师,我……我爱你。 
                  直到现在我才感到愤怒且悲哀了。 
                  两年前的那一点点苗头,居然没有被我的举动掐灭。穆,居然擅自保留了它,然后任其发展。 
                  穆!你难道还没学会它是有害的么?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话! 
                  它是有害的。危险且无果。两年前你就已经被伤过一次,不可能不明白。你怎么能不明白!你是个那么聪明的孩子! 
                  我一个字都没说,但却越来越愤怒。我的血滚烫仿佛岩浆冲突不息。它所过之处一片火海。我攥紧了拳头,绝望地颤抖不止。 
                  穆害怕了。他大概从没见过我像这样气得浑身发抖。但他没有放手。他发抖的胳膊抱紧我,将自己贴在我的后背,就像企图再次融入母亲子宫的婴儿。 
                  孩子一边抖着一边不断地叫我,老师,老师,我错了。不要走。 
                  不要走。 
                  我突然感觉到了无力。 
                  那怒火仿佛燃尽了我,只剩下了一掊悲哀的灰烬。愤怒过后,我已经没有说任何话的力气。我就像是那一捧灰,疲惫得没有主张也毫无异议,任风带我去向何处。 
                  穆。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不可以爱我。因为你不可以爱上一个将死的人。你不可以将你的生命交付与虚妄的回忆。 
                  所以。穆。不要怪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最终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问穆,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穆愣了一下,双臂放松了。他松松地扯着我腰际的法衣,说,老师,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这是不是爱。 
                  永远? 
                  我听到自己苦笑了。我问,穆,那你知道什么是永远么。 
                  穆不说话。 
                  不,史昂,你不能说。这太尖刻了。你对那个孩子还不够残忍吗? 
                  但我还是说了。说出,然后无可挽回。 
                  我也不知道,我说,但我知道二百年便已经足够丑恶了。我不想去试永远。 
                  穆的身体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控制。如同失血过多的动物,他猛地震了一下,然后安静了。 
                  他不出声,不动也不哭泣。他的小手从我腰际滑下垂落,就像被人斩断的藤。 
                  于是,直到我死,他都没再对我说过一句话。 
                  我承认我的胆怯。我想知道他怎么样了,但没勇气回头看他。于是就只能前进。但他没有跟上来。 
                  走得很远的时候我才攒够了勇气。我转身望向那片紫罗兰的花田。我乞求能够看见穆小小的影子,站在花田里,坐在路边,或是向我跑来,怎样都可以。 
                  但是什么都没有。穆消失了。就像化作了蓝色的燕子,飞走了。 
                  飞走了。 
                  我低头望着胸前扣眼里的花朵。眼前一片空白。心里绞痛不止。 
                  我对穆犯了罪。但我已不再需要借口自慰。 
                  恨我吧,穆。你有权这么做。 
                  我的孩子。请你,永远,永远不要原谅我。 

                  那天晚上我做梦了。我又梦见了帕米尔。下雪的初春。这次,那个赤裸地躺在天空下的男孩竟成了穆。 
                  六岁的,穆。 
                  我抱起他,脱下自己的衣服包裹他,为他梳理耳边的短发。他紫色的发丝如同有所留恋般的,缠绕在我的手指上。我低头亲吻那些发丝,直到孩子冰冷的小手扶上我的脸。 
                  我望向他。穆似乎是扁着嘴,像要哭泣。他的眼神是卑微的,流淌着伤痛,像是在问: 
                  老师,你为什么不可以爱我。 
                  于是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我想扑上去疯狂地吻他,把他烙入自己的身体。我想补偿我以前的残酷,对他说穆我爱你。一直爱你。 
                  但是穆飞走了。 
                  我的双臂轻了,空了。穆变成了一只蓝色的燕子,从我空荡的怀抱里飞去。 
                  不回头地飞上天宇。 
                  他飞走了。 
                  穆是秃鹰带给我的,天上的孩子。 
                  因而终归有一天,他会依旧驾着鹰的翼,回归天际。 
                  那天晚上。我把脸压在枕头里,默默地流尽了所有的泪水。


                  13楼2007-03-03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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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穆。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感应到我的死。但我还是要说,请你也用追随过我的目光去追随那爱你的人吧。不要害怕。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比我做得更好。 

                    谢谢你穆。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爱我。 
                    我也爱你。 

                    最后我想起了那片浅紫色的花海。 
                    具体的景象淡去,只留下流淌的色彩和明丽的光影。它们跳跃着歌唱着,随风拉伸翻卷,如同油画中那些被风卷成旋涡的星辰。我站在那片花海中央,闭上眼听那口哨般纤细清亮的风声。 
                    紫罗兰的花田中,被风带走的话语,在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我的耳际。 
                    那是一个小小的孩子的声音,他说,老师,我喜欢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站在山巅。强劲的东风在吹。兀鹫的巨翼捋过风的末梢,强有力地拍打。高原稀薄的空气被带动着,拍打,震动,共鸣,激起透明的涟漪。瓮瓮的声响,低沉的,按压着我的鼓膜。 
                    帕米尔。那是帕米尔的风。想到这儿我感到归属了。我想我便可以这样睡去,正如以前我所希望的。 
                    于是我睡了。 
                    我睡在那春天的风中。我在睡梦中俯瞰大地。 
                    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一个穆一样的孩子,他站在山巅张开双臂。风吹着。那孩子的身影仿佛变成了鹰,在风中挣扎着仿佛就要飞去。 
                    那是穆。对。那是穆。我不会认错他。 

                    那是穆。 

                    那一刻,我想,我才得到了真正的宁静。 

                    而那是,第十五个春天。 



                    •END• 
                     
                     
                    终于……完~~~了(颤抖)! 
                    难道长文(也不算长啊)不能一口气地贴么……如果以前贴的那份出现了,请吧主将那份删掉好了。 
                    《帕米尔之雪》其实是这篇的插图。 


                    BY Estoc


                    15楼2007-03-03 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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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此乃本吧第50个主题帖~~~~撒花~~~~~~~


                      16楼2007-03-03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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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18.12.66.*
                        ding!!!


                        17楼2007-04-20 1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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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这样的文有种想哭的感觉


                          18楼2007-06-02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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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某一天,你对一朵花说:“你是我的。”那么它就是你的了。休要再妄图去解除你和它之间这样被注定了的契约关系。

                            然而人的一生,总有那么一次违约……以身试法,然后大彻大悟。

                            我比较喜欢这样风格的文


                            19楼2007-06-07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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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2.29.36.*
                              不知道为什么,看这文哭了


                              20楼2009-10-14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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