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路和中山北路交界的地方是徐州开的第一家肯德基。和表姐第一次去吃肯德基时排队排了两个小时等座位,每人只买了一个汉堡。我把里面的沙拉抹到表姐的汉堡上,生菜全扯出来丢到了餐盘里,唯一满意的就是加了冰的可乐。急急忙忙地从肯德基的人海乱战里钻出去,看到第一次被名牌店面入侵的徐州,蓝绿色中生生泼上了一片惹眼的红。
不知道彭城广场另一边的米线馆混沌店是不是商量好了准备开始排挤我,嘴里的吸管被小心思不着力地咬得变了形。
徐州熟知我所有的弱点,每一击都能中我的软肋。
淮海东路的前方是徐州最老的快哉亭公园,后来被群众自发聚众变成了花鸟市场,主打玉佩、植物和宠物的买卖。当然那个“后来”也是最起码要比我出生早十年的后来。
以前会陪爷爷来这里挑玉佩,所以我一直认定这是老年人的地盘。后来陪爸爸来这里买鱼,穿过一个个拥挤的巷子在一点儿都不结实的阴井盖上走动,紧紧地拽住爸爸的衣袖防止他迷路。会买到很好看的孔雀鱼和鹦鹉鱼,卖家说都是些很名贵很纯正的品种,爸爸轻易听信后乐滋滋地买了下来。最后卖家还附赠了几条不值钱的吻嘴鱼,爸爸说可以拿回家喂猫。
爸爸逐渐变成了花鸟市场的常客,因为爸爸也会变成老人。
徐州辟出了一块地方用来保护老年人,而我来保护爸爸。徐州便在花鸟市场的尽头摆了一个煎包锅子奖赏我。
忘记是在哪个清晨,我突然发现徐州真是小得连我的手掌都撑不满。他被一条和云龙湖连着的护城河分成了两半,分别印在了我两片瞳孔里,架在鼻梁上的是一座庆云桥。
放暑假住在外婆家,晚上她拎着个板凳带我去庆云桥上乘凉。徐州到处都是外婆的朋友,从家门口出发到庆云桥只要十几分钟的路程,但是每走一步就能遇见一个熟人,免不了要停下来巴拉巴拉巴拉地谈谈心聊聊天,等走到了地方也到了我该睡觉的时间。外婆在桥头给我买了好几条扎头发用的皮筋,准备第二天给我梳很多好看的辫子。
用很长时间都不会脱线、质量非常好且很便宜很便宜的扎头皮筋,只有在庆云桥头的小摊能买到。
以前外婆家在桥南,自己家在桥北。外婆做的菜花炒肉的香味会一直飘到我的卧室,因为徐州最常刮的风是北风。后来外婆家搬到了桥北,自己家搬到了桥南,徐州就改刮起了南风。
外婆站在桥头等我,南风徐徐吹起她的头发,掀开她已经微微有些睁不开的眼眸。动作轻柔得似是抚摸,我才发现徐州还是爱外婆多一点儿。
但我一点儿也不吃醋。
很多很多年以来徐州总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也不急着挖地道建地铁,也不忙着搭高架起高桥,徐州新闻更热衷于追踪报道王阿婆家猫咪失踪始末而不是市政工程建设。人们永远在48路公交车环城线路上颠簸,刚入睡就被摇醒去探视新开的菜馆。
某个地方开了一个新的菜馆是最牵动徐州人心绪的一根弦。
徐州是个聪明人,永远不会让自己力不从心,身不动,心也不动。观摩静态的他,才会觉得那一道浓墨的眉毛越看越好看。就像那些在公交车上遇到的好看男生。
徐州的男生是我认知范围中最棒的男生了。他们总是知道如何露出自己清清瘦瘦的脖颈,和炯炯的眼神遥相呼应,而且特别擅长口是心非地遮拦心事。会一边对女朋友佯装生气地吼着“你很烦啊才走了几步路就累了”一边用力地揽住她的脖子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然后扭过悄悄泛红的脸,朝着前方的路灯瞪去。
徐州的女生喜欢大红大绿,艳艳地在街上张扬,俗得好像一颗过分甜蜜的糖。的确不怎么美味,可又舍不得吐掉,只能陪她心甘情愿地吞下惴惴不安的津液。
所以,徐州的男生,只有徐州的女生才能配得上。
如同在成长路上一定要有个高不可及的梦想,徐州一定不是年轻人心中理想的城市。他节奏太慢,容易分心,动辄就被路边的小吃摊拐走了大量精力。很多时候都有些邋遢,不修边幅得让人泄气。
我也曾经像很多有野心的姑娘一样,努力地摆脱徐州,做出负心汉的举动迫不及待地告别这里的昏昏晨晨走得毫无歉意。想要去追随一个我跟不上的步伐,让它带我向前奔跑。在那些钢铁的架空之城中感受狂风,感受暴雨,以为也是种享受。
然而实际情况是,不管我身处哪里,北京上海拉萨新疆,洛杉矶的汽车旅馆,悉尼的通宵酒吧,多伦多唐人街的KTV……不管我在哪里醒来,站在天空下遥望四周时,脑中首先映出的图像都是徐州层层交错但绝不繁复的街道。
遇到相似的拐角就会想到家门口的包子店,遇到红色的垃圾桶就会想到淮海路上飘荡的塑料袋,遇到城市一张略显紧张的脸就会想到徐州因为挂念我而生起的黑眼圈。
他早已把那些街区道路以及慢节奏易分心邋遢不修边幅的特质植入我的脊背,在异乡痛楚而陌生的梦境中狠狠地给我撞击。
就算也曾有过不堪的回忆。一个人沿着城市的斑马线走到两腿发颤,最想吃的小吃集体休息,不得已去吃泡芙吃得拉肚子,在商业大厦里找厕所找到腋下出汗。
他是个不合格的男朋友,无论如何都不亲口告知他对我的想念。虽然我也早就不是他任性撒娇的小女朋友,需要甜言蜜语或者一个可爱多来讨我欢心。成长至今居然也会在动情时刻有些似是故人心地脉脉地凝视他却一言不发。
他依然是个少年,握紧我的掌心在柔软的霞光中和我一起散步,走出一条无限延续的路。晚风中他微眯温柔的双眼,盛满小孩子一样毫无侵害的天真和坚强。
然而在更多时候,他是个宽容的家乡。体恤我周而复始间歇性的厌倦,从不怀疑我为他掉下的每一颗眼泪,允许我一次次的背叛。让我无论何时只要握着终点是徐州的车票,就都能感受到他张开臂膀准备给我个结实的大拥抱。
这只有徐州才能给我的抚慰和归属。
多少年的时光里,他不声不响地拿走我的青春,然后回赠给我足够的爱与养料,把我培育成一朵饱满而苦涩的花。
向着阳开得再繁盛,也要透出跟他一样根深蒂固的不思进取得过且过。
在那条耿直而干燥的长路上,徐州留给我细枝末节的跪踪,让我自己去寻觅点点细碎的章节直到拼凑出了他对我最赤诚的情感,告诉我这并非一场单恋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