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尤氏怎么说也算主子,“白粳米饭”不够吃,怎能添“下人的米饭”呢?老太太生气,是因为不能坏这个规矩。最后还是鸳鸯提出解决办法,命人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上——三姑娘即探春,她到贾母屋用餐,她的那份专供粳米饭省下了,刚好取来补上。尤氏还客气推让,笑着说:“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回答得干脆:“你够了,我不会吃的?”下面的媳妇们听了,赶紧去取来。
以上是脂评本的描述。程甲本这一段改为“贾母见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饭,因问说‘怎么不盛我的饭?’丫头们回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听这话,似乎尤氏碗里吃的“白米饭”已经是“下人的米饭”了。这改得不好,还是脂本的描写,更能体现贵族之家对等级的在意。
现代学者往往关注书中的平等意识,以为这是曹雪芹进步观念的反映。其实曹雪芹的思想颇为复杂。我前面写过一篇博文《怡红怪现状:主子倡平等,奴婢重阶级》,已经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曹雪芹一面歌颂平等,礼赞敢于挑战秩序的“卑贱者”;同时又对贵族之家的往昔生活怀想留恋、低徊不已。贾府中谁敢动老太君的茶吊子?
谓予不信,这里再添一个小例子。书中第五十三回写元宵开夜宴,天气格外寒冷。宝玉离席解手,回来由丫鬟伺候着洗手。
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壶在那里久等。(沤子:相当于今天润肤露一类的东西)
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哪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
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哪里就走大了脚。”
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
宝玉是老太太的心尖,是贾府的公侯冢子。为了他的健康,用了老太太泡茶的热水,也是天经地义的。这是贾府人人皆知的“真理”,也成为一种规矩之上的规矩。“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这话说得何等理直气壮,一个娇蛮丫鬟的形象跃然纸上!
在如此生活化的细节描写中,曹雪芹的欣赏态度明白无误;言及主人公的小小特权,流露出得意的情绪,立场明显偏在秋纹一边。
人们在解析小说思想主旨时,不仅要关注宝玉口中那几句离经叛道的话,同时也要看看这类有趣的细节,才能更全面地理解作者、读懂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