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里的白衣仙
张良曾经说："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为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布衣。
这个词掉落在我的心湖，荡漾起层层涟漪。而其中有一层笼罩在水色天光里的涟漪，它的名字叫庄周。
是的，庄周。在更多时候，我喜欢带着崇敬叫他一声，庄子。
如此一位先生，傲视权谋，却又垂怜苍生；逍遥如仙，却又困于绝境；甘于素淡，却又奇异瑰丽……
也许只有这样一个词可以形容他，于是这个词就从鲁迅先生笔下流出，化身而为经典。
汪洋辟阖。

我在这里本想讲一个《庄子》里的故事，却又不禁想起《神仙传》中的一个人物，虽非《庄子》中人，其潇洒自如、奇诡绚丽却尤胜个中翘楚，当合庄子之意，且在这里说说罢。
若士，是古代的仙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燕地人卢敖，秦时游历北海，经过太阴，进入玄关，到达蒙古之山，在那里见到了若士。若士的相貌，双眼深陷，鼻子呈黑色，双肩上耸如鸢，颈部修长，正兴高采烈地迎着风翩翩起舞。他回头看到卢敖，于是遁逃到碑下。卢敖仰起头来看他，他正蜷缩着坐在龟壳上吃着螃蟹蛤蜊。卢敖于是对他说：“我背井离乡，遍观天地四方，在这北海未尽之处突然见到先生，先生大概可以和我做个朋友吧？”若士矜持地发笑说：“嘻！你是中州地民众，不应该远游到这里。不过这个地方还有日月照耀，群星挂在天空，比起那遥远的不名之地，还只不过是个角落。我从前往南游历洞濔之野，往北歇息于沉默之乡，往西遍观于窈冥之室，往东贯通于澒洞之光。那些地方下面没有地，上面没有天，张眼看不到什么，侧耳听不到什么。其外部还有流淌地河水，行进一下子就是千万里。我还未能达到那种程度。现在你刚刚游历至此，就说是遍观，岂不是太浅陋了吗？你就留在这里游玩吧，我与汗漫约定，在九垓之上相会，不能够在此长久逗留。”于是举起双臂耸身一跃，就进入到云彩之中。
这，大约便是庄子的潇洒气度，高卓风骨了吧。

若说诡计万端，权谋天下，折节下士，仁惠爱民，自然也是极了不得的，未必不能“高情胜气，独步当时”。毕竟，权谋天下、君临四方的快意与满足、酣畅淋漓而又有趣至极，其中令人不能自己的魅力与神妙，并不足以为外人道。
记得我曾经对人说过，这世上有两种智巧。
理纷争，断冤狱，抚百姓，惩奸邪，是治民之智；通兵法，战必取，给粮饷，慰死伤，是治军之智；招贤人，临政事，定策谋，平祸患，是治国之智；明仁德，均利益，分田土，坐江山，是治世之智。这些在于安民治国中不可或缺的，是有用之智。而还有一种呢，是无用之智，何谓无用之智？
这种智巧，在治理国家、精练庶事、攻城克敌、安抚百姓是全无用处，既不能经天纬地、决胜千里，也不能抚教万民、莫不从服，最多也只能讨论讨论天地的本源、自然的规律，至于其中的死生如一、离形去智、坐忘外物、神与天游的境界，更是丝毫与我们的现实生活无干。如此空洞而夸张的理论，在有些人眼里，还不如一队骑兵来的实在。

然而当我们在治世之后，停下了那令人心都变地冷硬的算计与杀戮，疲倦而慵懒地坐下来时，会不会被那悄然而至的无尽的无聊与无力所包围？究竟有多少人品尝过那若有所失的空落落的滋味啊。我们的心都被潮水一样的寂寞与空虚淹没了，连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这是一个问题，治世之后，再无可为，又当如何？幸好，无用之智代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字，“道”。
《庄子·大宗师》中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由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这就是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出神入化深邃玄妙的庄子哲学。
说穿了，无用之智可以大用，只是人间太小，容不下它，它是凌于世间的大用之智。
庄子的价值，不在一世，不在几世，而在于一种人性的放达与解脱，一种心灵与自然的结合，一种经久不泯的淡淡的支撑与安慰，不在于安民，不在于治国，而是一样精神上的强力，肆意，放旷，带着些温存，带着些偏激，却让人如此安心而可以依赖。

然而奇异瑰丽、飘渺素净、深沉却又极率性如庄子者，也会忧伤，也会无奈。
说起来，苏秦的鼓唇吊舌、颠黑倒白，张仪的反复无常、诡诈机巧，乃至于孔孟的奔走四方、竭力陈说，无论哪一样，总是让人看了之后，无端疲惫地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一个个战争贩子，我们已然看厌。哪里只是我们，难道身为局中人的他们就没有倦怠吗？在那硝烟战火、鲜血淋漓之下浓墨重彩层层叠叠的身影里，有的斯文儒雅，有的英姿瑰伟，有的计谋百出，有的杀伐果决，有的小心志大，有的聪明仁惠，但细细数来，谁不是从内心深处透着几分无奈与无力，苦笑着一步步走下去？
想一想，“养才以任他，载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风俗而教化，挈挚诚而祭祀"的黄帝最终乘龙入天而去。“望之如日，就之如云”的尧还是试图把大好江山让给许由。他们内心深处的疲劳与脆弱，因此而显露无遗了。
再说近些的白起，当他被赐死的时候，他曾经仰天而问：“我对于上天究竟犯下了什么罪过，居然导致了如今的结果？”既是不甘，又是无可奈何，白起过了半晌才低头叹息着说：“我的罪过本来就该死啊。上天最恨杀戮，我却在长平一战坑杀四十万无辜降卒。我的罪本来就应该死啊，这还什么有可说的呢。”于是受剑自刭了。难道我们从白起的叹息中还看不到什么吗？宿命般的失落感，隐约的厌战之心，在人们的心里，寂寥而萧索地阵阵发寒。白起，是战神啊，连战神尚且如此，又怎能期望其他人可以得免此情呢？

那么，使人们油然产生这种心境的当时之世又是怎样的呢？用孟子的话说，就是"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而当年的百姓，是“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是“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当时的社会，是以苏秦张仪之类的诡辩之士为主流，他们眼中只有权势与利益，全不顾为害几国，死民几万。他们为一时之利，鼓动唇舌说地天花乱坠，骗得各诸侯心花怒放昏头转向，挑起冲突挑起战争，天下百姓只好为他们埋单，填上自己的性命。一将功成万骨枯已够残忍，但换来的是国家的安宁，还算是物有所值。可如此为了一己私利的虚词诡说，竟使天下诸侯你攻我伐，死伤无数，就是真真儿地可恨了！这样后患无穷但又无本万利的生计贻害之烈，延续到十二岁时出使他国的秦相甘罗，早早便开始玩弄手段拨弄是非，变得一点也不可爱，还深受其害早早夭亡，影响不可谓不大。对于这个权术诡计、鼓唇掉舌能够横行无忌八面玲珑、本该保护百姓的诸侯们杀地血流漂橹不死不休，全天下都血淋淋阴惨惨的社会，是庄子犀利而尖刻地指出：“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是庄子将这场厮杀不屑一顾地比喻为：“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返。”
在这用鲜血与战火、阴谋与利益浸染成的落日斜晖之下，有一个清淡落寞的背影，那就是庄子。

不错，当时的社会，充斥着算计与阴谋，虚与委蛇和只问利益无处不在。只要是想有所作为的人，无不要应付周旋，去干那违背心意、违背天理的事情，不得不把手弄得极脏极脏，把心练得极硬极硬。上自回拜阳虎、与南子答礼的孔子，下乃攻破楚国跟随国君阖闾犯下恶行的孙子，谁人能够脱逃？
所以庄子至死也不肯做官。这一点单从他生卒年、生平记载不详就可以看出。《史记》对他极简单的记录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据。庄子一生白衣。也是，以他的耿介清傲崖岸自高，又怎么可能与这个黑暗的世界同流合污？所以他有些痛苦而无奈地说：“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他于是以天下万象为外，以本心天性为内，外表好象荒诞不经、放浪形骸，但其实是抛弃了名节与礼仪的表象，内视大明，内负大节。

在庄子用内心世界营造出的一片清明与透澈之中，我们还是听到了他一声声的叹息。
百姓的流利失所，生灵的无辜涂炭，苍生的水深火热……但凡是一个有良知的士人，谁能无动于衷，谁能冷眼旁观？那是一个大家只要听说：“啊！某公很贤！”就会哗地携老扶弱前去投奔的时代，面对如此的信任与热忱，你又怎能忍心放手不管任其自生自灭？更何况多情敏感的庄子，他胸中一腔热血理应未冷--不然他也不能写出如此偏激而奇特的文章。
《庄子》之内，无处不浸润着叹惋与哀吟。
庄子在痛苦之后，却又无从相救。他极怜惜世人，极想将他们从苦难中救出，可是又不能够动手。试想一下，他若要救世，必得先出仕，而出仕就意味着屈从于权势，委身于污垢之中。这是他不能忍受的。然而即使他可以为了天下苍生咬牙忍一忍，又能怎样？这样的救法，不过是在浑浊的河水里多加一点清水，最终根本起不到澄清河水的作用，而那清水也会因此与河水一同浑浊。治标不治本，这种无关痛痒的方法不是他想要的。于现世无所用的庄子，此时也只能想念一下古时百姓朴素简单却又安居乐业的生活了。
《庄子》之内，无处不渗透着伤今与怀古。
庄子的无可奈何与悲悯绝望，是注定一生一世都不可解的。他惟有拭去大哭大笑的痕迹，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探察万物的本源，得到心中的“道”。
如果我有一幅庄子的画像，那么画中的他，必定是一袭白衣，微微地浅笑，淡淡地叹息。

依旧沙发~~很久没抢的这么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