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沉酒浮。
范文静
父亲喜酒，虽不至痴迷，但一个人的时候也爱小桌两杯，更不用说亲友聚会，故人重逢，总得喝个畅快才行。在我儿时，父亲总爱把我抱在腿上，用筷子尖儿沾点白酒，往我唇上轻点，我被清凉的辛辣感激得一个机灵，脸都纠在一起。这个时候，父亲总被我惹得哈哈大笑，他笑起来爽朗的样子附着那是醇醇的酒香和家门口老树下淡淡的香樟叶的味道统统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了。这些记忆太过美好，以至于他们早已泛了黄，却依然飘着香。
其实记忆里笑的这样开怀的父亲并不多。他是一家之主，肩头有家庭和社会的责任与负担。他想着要给家人更好的生活，即便他累了，即便他眉头深锁。都说父亲是山，这座山给了我无数依赖和安全感，当然还有不可避免的威严与畏惧。他是合格的好父亲，也是严父。像儿时那样肆意的笑闹随着我渐渐长大，变得越发稀缺珍贵。偶尔再见他放松的时刻，总是与酒有关的，那个时候他才会谈笑风生，一脸的春风得意。
可我并不喜欢酒。再小一些的时候，我总觉得君子应当是爱茶的。古代那些真正的侠客，都是一袭青衫，一折纸扇，静坐在竹林中，泡上一盅茶，温文儒雅，深藏不露。除了这些对武侠的幻想，茶本身的魅力也是无穷无尽的。我看陆羽的《茶经》，对茶、对佛意深深敬仰，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里，偶尔泡上一杯新茶，也总是虔诚的。相反，以前是极不懂酒的，醉酒常失态，对身体也不好。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很不赞同父亲饮酒的习惯。常把茶往他面前推，可他却不屑一顾，他说酒于男子，是朋友是良师也是解药，解忧解愁，小孩子懂些什么。这里一来二去，我也无意在多说些什么了。
和长辈之间，总归是有些距离的。只是这距离在不停的改变而已。年幼的自己与父亲之间的距离是隔着千山万水也难跨越的对他的崇拜与仰望。所以儿时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渐渐地接受了更多的教育，开始经历自己的人生，走自己的路，与父亲之间的距离变成了思想上的分歧和难以亲密的生分，逐渐成了防备，于是少年的自己开始用沉默消极抵抗。
直到去年，父亲因为胆结石入院。我终日担心不安，手术那天我因为高中课业紧张也没能陪伴在他身边，心中更是愧疚自责。双休得了空匆匆赶到医院去看他。那时是秋日的午后，三四点的阳光温热而不灼人，光柱透过窗棂的折射，温和的笼罩在父亲的身上。我忽的有些心酸，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了父亲的头上生了白发。可哪有一夜的青丝变成白发。我这才想起，我许久没有这样仔细的看过父亲的脸了。原来他早已不是我记忆里那个把我高高举过头顶，充满活力的样子了。他看到我推门进来，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囡囡，来了啊”他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我生生逼回眼里的酸楚，也笑着应他。心里只想，原来眼泪流到心里比流到脸上更加难受。
我知道，父亲老了。
我们断断续续的说话，聊些家常。他问我生活上的小问题，眼里浸着的温柔宠溺就像是多年前往我嘴上沾酒的样子。但这次，却没听到父亲的笑声。他似是有些委屈的说医生给他下了禁酒令，而后又笑说他也要开始琢磨怎么喝茶了，一边举起床边的茶杯，碧青的茶叶在水中打转漂浮，茶香缕缕，上升着的水汽氤氲了我看向父亲的眼睛。父亲一直不喜欢茶，如今做出这样的改变，我应当是高兴的，心里却难受的紧。我告诉他以后偷偷给你买酒喝。他哈哈大笑，说要听闺女的话，伤害身体的习惯都要改一改了，不想再让母亲和我担心。这绝不是告诉我酒是一生挚友的那个父亲了。
从那以后，与父亲好像又变得亲近了。上了大学，不像中学时那样天天回家，虽然距离远了，但常常接到父亲的电话，聊些细小琐事，心里觉得倍儿温暖。也很久不曾听到他的训斥和严声厉责，倒是有些不习惯。我也不似早几年那样一遇到分歧就一个劲的沉默，常常会把需要商量的事情告诉父亲，听听他的建议。把从前他们叮嘱我天凉带点暖这样的话也原封不动的叮嘱回去。
我与父亲，并不是他爱上茶和我开始认识酒的变化。岁月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他造就习惯也可以改变习惯。这些都是轻而易举的，可我与父亲之间，时间到底改变了什么呢。从前我的成长，拉远了我和父亲的距离。现在我的成长，有似乎让我再次靠近了父亲。
我也开始渐渐的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不断的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拐弯的地方，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收起茶叶，若是人生如此，拿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