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人很少在家吃饭。起初是因为我妈懒得弄,我爸懒得弄,所以经常是我在家弄。吃了我做的饭一段时间后,父母终于发现,我只会炒肉片,今天凉瓜炒肉,明天丝瓜炒肉,后天青瓜炒肉,专注炒肉三十年,炒的肉片叠起来能堆满一个猪圈。而且我喜欢创新和研究,今天放酱油,明天放蚝油,后天放甜面酱,分量每次都不同,火候每次都看心情和自己有没有走神。于是他们觉得外面虽然贵是贵点,但还是在外面吃比较好。后来我们常年都聚在爸爸一个朋友家的院子吃饭,每天一大帮人,全是老一辈的生意人。因此他们都喜欢喝酒。爸爸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那年代能不能做成生意,全看你在饭桌上喝不喝酒。特别是碰到北方人,特别纯洁,喝酒只喝纯洁的白酒。最后岁月给了我爸一个啤酒肚,也给我爸一个好酒量。常常喝到激动之处,我爸一杯白酒拍在我面前,大喊一声:干!我抓起杯子一仰头,一杯喝进嘴里,然后习惯性地低下头绑绑鞋带,弄弄袜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把酒全吐在了地上。等我再抬起头来时,非常豪迈地用手擦了擦嘴,淡定地说着:好酒好酒。我爸满意地点点头。每次吃饱饭,就在旁边看着一群大叔们拼酒聊天开玩笑。他们常常传授我很多关于人生关于爱情关于这样那样的感悟。他们常常能说出一些非常有哲理的话,比如有一次一个大叔喝高了,低头打着饱嗝,突然拍了拍坐在旁边的我,跟我说:小姑娘,结婚之前,要睁大双眼看男人;结婚以后,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男人。我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然后我说:我不是小姑娘。他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吓了一跳,然后连忙摆手跟我说不好意思。他们的饭桌上是离不开酒的,对于他们那个年代在外拼搏的人来说,这些液体有着特殊的意义。他们一生的岁月,荣辱挫败,失意得意,泪水,汗水,开心的,不开心的,仿佛都浓缩在了那小小的白酒杯里。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在他们吵闹逗趣里,我看着他们慢慢变老。上了年纪的人,仅仅是一两年的时间,也会变化得很明显,仿佛时间在他们身上,是加速的,就像我们那时长身体一样。后来其中的一个大叔,某天不舒服,一体检,三高。然后又有一个去体检,糖尿病。最后那一桌子,不是三高糖尿病,就是脂肪肝,包括我爸。医生给出的统一建议是,戒酒。大叔们的饭桌,渐渐变得清净。当初放眼望去,每个人面前都是一个小小的白酒杯,后来一两个换成了茶杯,再后来大部分都换成了茶杯。从前一起吆喝着干杯的情景,渐渐只剩下那么三两个人安静地轻碰着酒杯。直到整张饭桌只剩下一个白酒杯。那个人杯子的主人,叫廖叔。他之所以还在喝白酒,不是他身体特别好,只是因为他一直没肯去体检。他常常端起一杯白酒,笑眯眯地看着全桌人,说一句好香。整张桌子的人就吵吵闹闹地问他敢不敢去体检。一直到前段时间,吃完饭,大叔们如往常一样坐着聊天扯淡,廖叔端起唯一一杯白酒,一饮而尽。过了好一会,拍了拍肚子,惆怅地说了句:哎,不服老不行啊。明天去体检了。爸爸他们,有的无声笑着,有的不说话,气氛变得沉闷。每天吵着问他敢不敢去体检的他们,都沉默不语了好一会。第二天吃饭时,廖叔笑嘻嘻地拿着一张体检结果放在了桌子上,大家凑在一起看了一会,爸爸高兴地说着:欢迎加入喝茶的行列啊。大家嬉笑着,吵闹着,仿佛毫无所谓,笑容里却都有一丝无奈。那天起,他们整张桌子再没有一个白酒杯。他们端着偌大的茶杯,站起来,大家喊着“干”,却显得那么不自然。不服老的一群大叔们,他们曾用酒桌上的豪迈努力掩盖着岁月,以为自己仍不减当年。但最终仍无法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老了,他们都老了。那天上了一盘韭菜,大叔甲夹了一把给大叔乙,说壮阳。大叔乙看了很久,笑着说算了吧,有心杀敌,无力回天了。还是把这些留给年轻人吧。说完全夹到了我这。一桌人哈哈大笑起来。开始各自吹嘘着自己年轻的时候有多少女孩子追。结果越吹越厉害,有个说年轻时有个女的为他和另外一个女的打架;另外一个一听,说有个女的为他闹上吊;最后一大叔说,年轻时,有个女的为我出家做尼姑,现在还在尼姑庵呢。大家都竖起了大拇指,承认他吹赢了。现在的爸爸每天7点就早早起了床,拿着泳裤,穿着拖鞋,出门游泳去。大叔们约定每天一起游泳锻炼,谁先坚持不了,谁就拿出三千块,请大家大吃一顿。也许他们都怕,热热闹闹的一群人,会不会在哪一天突然变得不完整。那天我顺路开车去接爸爸和他的几个朋友,他们游完泳疲倦地坐在车上。车子慢悠悠地开着,车里的USB播放器缓缓地放出一首万晓利的《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爸爸右手的食指跟着节拍,轻轻地点着大腿。另外几个嘴角不知道为什么而在笑着。“每天都要精心的灌溉,兰花却一天天的垂败,清风送来了杏花香,这一切没有想像的那么糟;要爬上山顶去看风景,可走到山腰脚已起泡,停下来在溪边喝一口水,这一切没有想像的那么糟。”我从后视镜高兴地看着旁边沉醉其中的爸爸和那些大叔们,眼角隐约的皱纹,不如当年的神采,很久没被啤酒灌溉的啤酒肚。他们的确都老了。可是,这一切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