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C]天英星路尼
死亡并不以它固有的姿态降临，我比任何鬼魂更像鬼魂，甚至没有经历过一场审判被打入一座地狱，因为我正是那个缺席的审判者，死在死者的国度。我在这里徘徊了多少年月？起初以刻痕计数，刻痕很快在酷烈的疾风中模糊。后来我向往来的亡者质询，他们以空白的五官迟缓的动作茫然的神情回答我，不，他们谁也不知道答案。最终我放弃去弄明白。过了该过的时间，该来的就会来——因此当那个孩子畏畏缩缩地走过去打开那本尘封的书，我知道，这是二百四十三年过去了。我还知道他的名字，正如我熟知自己的名字；我更知道他很快就会死，跟我一样，是灰飞烟灭的死亡。

[LC]天英星路尼
迟钝、软弱、踌躇、无用、不可救药。只需要一眼就可以得出如此结论。怎么，天英星何时竟已堕落到这等地步，连像他这样的废物都能入选，获授王权？
当我诘问时那件盔甲嗡鸣着回应。或者它也不是在回应我，它是新生的，它的主人是新人，与我无关。或者它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是法庭上的肃静致使我幻听。
伴随着自由而来的是迅速的衰弱。我的视野暂时还清晰，但维持不了多久；对于冷热与触碰的知觉，早就在长年的禁锢中消磨殆尽了；听力倒是，一如既往的过度敏锐，甚至能听出眼前这小男孩在颤抖，心脏砰砰跳，牙齿相互磕碰打着冷噤，呼吸急促轻浅——呵，好一只羔羊。
“闭嘴！你来到这里不是仅仅为了朝谁寒暄一句，或者捧着世上全部的知识却只当个浑浑噩噩的守财奴。停止那种愚蠢的颤抖，我让你闭上你的嘴这不仅仅要求你安静还要求你按照字面意思把嘴闭上，你不是个破洞的口袋也不是一条砧板上的鱼。”
没有留情。我早忘记怎样委婉柔和地说话了，只是叙述事实，刻薄的不是我而是事实本身。
“你要做的是看尽一切曾经上演和将要上演的罪恶。你是世间仅存的良知，是死后迟来的公正，你是审判之鞭，你将为此奉献一生——那不会太长——并将为此死去。”
而我是你必须成为的那种东西。
怎么，这听起来荒唐无比？那是因为它确实无比荒唐。连我自己也不信我们能是一样的，他太年轻，差得远，而诸神之战的轮回不会再给他多少时间了。他注定成不了我。

[LC]天英星路尼
“你难逃一死。”
竟然哭了起来，啧，这麻烦的小家伙。我极少与活着的孩童接触，只记得初次见到史昂的时候也觉得那不过是个麻烦小鬼。他比他还小。哭也不是不可原谅的反应，看过刚才他看到的东西还能好好地清醒地神智正常地说话，已经算是千里挑一的素质了。
我这是在心软吗？不，不是。我在犹豫？是的，总是这样。为什么？因为这是我的罪。再一次，真诚地，为什么？……我在心软吗？
“我们都难逃一死。”
伸出半透明的手在他的头顶轻轻抚摸着，我尽我所能地劝慰这孩子。是为了让他准备好担起责任，我对自己说，同时心知我在对自己说谎。然后，除了承认这一点还能怎样呢？他为我们共同的命运悲泣，他把它看成是坏的，尽管我当年曾经怀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喜悦去迎接它到来。
也许，他不必成为我。我非完人。
我不知道我们之中哪一个会是更公正的/更称职的/更好的法官。

[SS]天英星路尼
好像有风拂过我的头发。我使劲眨眨眼挤掉泪水，透过模糊的双眼看见原来不是风而是他的手。是那个人，现在我知道他是一个更年长的我自己，他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那样抚摸我。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人。
然后我意识到他快要不见了。
这认知让我慌张，今天早些时候我刚刚丢了书包，失去了普通的日常生活，还弄坏了门前所有花草，可能还不止这些。我得到了一本无所不包的书、一身衣服和一个新的名字，一个比我大两三岁的、跟我一样说着连口音都很相像的挪威语的上级，还有书里关着的一个幽灵，是以前的我，有点儿吓人，但其实人不坏。可我就要失去他了。
“但——但是先生，您——我还没有准备好呀，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不，‘它’告诉我了，我只是不——”
我试着抓住他的衣角，抓住的只有我自己的手指。又抬头去看他，透过他的面影，我甚至能把天花板上石头的纹路看清楚，早先他还是彩色的，现在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了。
“您能——能留下来吗？留下来陪我一小会儿。就一会儿。”
他看着我，使我明白这是最无望的哀求。

[LC]天英星路尼
我看着这孩子，用尽我全部的精神力凝视着他，摇头，以口型告诉他是时候了该走的终要走。他年轻、弱小、虔诚、不可救药，但无论如何他必须一个人走下去。
哦，还有米诺斯，这一次被叫做米诺斯的人是什么样的？也许他能信得过他。也许吧，但愿吧，我不确信。还有别的同僚。还有哈迪斯，我们信仰或侍奉的神，真讽刺，大多数时候我甚至意识不到他的存在。
我仁慈的神司掌死亡及在此之后无限的痛苦，而我甚至不会有幸做他永恒国度里的臣民，最后我想到或说是记起这一点，属于我的是无限的虚无。
死亡是我认识的每一个人的旧识，我自己也曾与它擦肩而过。生前我从无数人那里听说它，自以为早已熟知了它，直到它找上我，我才知道其实我与死亡素昧平生。黑暗向我铺天盖地漫过来，仿如一道承载我生命里全部时光的潮头，又空无一物，而我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这就是我等待已久兼期盼已久的迟来的终结。

[SS]天英星路尼
没有人教过怎样得体地告别，向一个已死而且将死的灵魂。我迟疑着挥了挥手，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
“那，再见……”
他不能再说话了，我也不知还应该说些什么，道别就变成默哀。朝他先前在的方向站了一会儿，低垂着头，眼泪啪嗒啪嗒滴在冷硬的石砌地面上，也有的滴在我的黑袍子上，要是他看见我这副没用的狼狈样子准会生气。我倒宁愿他生气，好过一语不发，悲伤安静地提醒我他已经不复存在。
有一天我也会走进跟他一模一样的结局。
说是不想死，其实死是多遥远的事情，没有几个人十岁的时候就想到死的。我就想到过。那是我从前最害怕的，死，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失去世界，被世界失去。
但是唯有一种事实，能让我暂且忘记这恐惧，不再害怕将来要面对的所谓后果或下场……
是那本书，是它使我变得不一样，我看到了他们谁都没有看过的东西还试着穷尽我所学过的一切知识去理解它，在明白自己可能一生都无法理解之后又别无选择地接受了它，现在它是属于我的，我已彻底成为它的奴隶了。仅仅因为它在这里。仅仅因为不会再有任何一件事无人知晓。它打破我最隐秘的恐惧却将我带入更深沉的噩梦，当我受好奇心或者所谓命运的驱使打开了它，这梦魇就将如影随形。
死了，睡着了。睡着了，或许还会做梦。可是在这死亡的永眠里大家又会做什么梦呢，我在从朱狄加到冥界法庭的路途中已经看得清楚明白，人们都要被他们生前的罪恶折磨。而我的审判仅仅是一个仪式，告诉他现在他得为他做过的或者本该做过的事情负责了。一切合情合理。
（为什么我仍然在瑟瑟发抖。我被肩上的重量压着，被头顶的胁迫指着，不住地战栗。）
我合上我的书推回原位——它很重，甚至没法单手捧着——坐上我的座椅，再次翻开我的书，拿起我的羽毛笔蘸了蘸写下第一个名字。那是我的名字。我也仅仅写下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