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倪震NSNS2012 ５金 《截稿日》

一
　　我盘腿而坐，向前俯身，双眼几乎贴到了笔记本的屏幕。我竭力不让自己去看右下角的电脑时钟，但视线仍旧忍不住偏转过去。
　　现在是周日晚上十一点半，距离最终截稿还有八个半小时。
　　屋子里时而不时地响起一阵敲打键盘的声音。每当这种声音流畅轻快，我的心情也会随之舒爽，如果很长时间没有动静，间或传来轻轻的叹息，太阳穴便忍不住开始刺痛。
　　我又看了看表，将近二十分钟没有听到打字的声音，不安的情绪流遍了身体，我开始坐立不安。转头看着椅子上那个有点颓然的背影，我盘算是否该开口询问。
　　对编辑来说，截稿日和绩效奖金一样，是富有弹性的存在。没有谁会傻到把期限定的毫无余地，通常至少会留三到五天时间供自己审阅编纂。大家都怕与随意拖稿的作者打交道，被放鸽子的感觉固然糟糕，直接影响薪水的事实更为鲜血淋漓。
　　然而我面临窘境的比这个严重得多。
　　“雪江，怎么样？”我问。
　　“啊——完全没有思路。”椅子上的人发出沮丧的悲鸣。
　　“耐心点，时间来得及。”我强打精神安慰她。
　　她侧过身，拨开蓬乱的垂肩发，露出年轻且憔悴的面孔，原本的秀气被黑眼圈驱散得干干净净。她瞪了我一眼：“有人在我的背后，脑子更不好使了，你非得待在这儿吗？”
　　我露出苦笑。虽然我也觉得通宵待在这里有点不便，但主编对她仍未写出结局大为不满，勒令我今夜必须和她随时沟通，按时交稿。
我的住处因为是新建小区，网络未通，而编辑部今夜偏偏停电，只能来这里蹲守。
　　“烦死了！”她气恼地抓着头发，“早就审查过的大纲，忽然要求重写结局，主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前些日子走进主编的办公室时，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要求。这个严谨到苛刻的老男人明确指示，他认为这篇连载的推理小说结局不够精彩，必须重写。
　　“如我所料，这篇故事的反响不错。咱们论坛上有许多读者在讨论猜想结局。我看了看，许多想法比作者原本设定的结局更好，假如不重写，会令他们非常失望。你去和作者沟通一下，尽快写出一个新颖别致的爆炸性结局。”
　　在这篇以远程杀人为主题的故事里，凶手如何谋杀最后的目标，是唯一没有被揭开的悬念。狙击枪和弓弩这类没有想象力的东西首先被排除，有人提出利用定时炸弹，被斥责得体无完肤。我惊诧地发现这些推理爱好者的诡谲思维，甚至有人构思出将磷涂在手机壳上，利用来电震动的摩擦生热引发爆炸的手法。
　　比起这些，故事本来设定的利用手机短路的火花引发火灾的结局，确实相形见绌。
　　雪江弯着腰，脑门几乎贴到膝盖上。这种痛苦的身姿使我微感内疚。
　　“我出去散会步。”我轻声道，“你放松一下心情。”
　　她无力地趴到了桌子上，突然直起身，拍了一下桌子：“我想到了！”
　　“说来听听。”我惊喜地站起身，双腿因为坐得太久有些酸麻，一个趔趄撞到了衣柜。衣柜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毫无生气的胳膊垂落而出，蚯蚓般的紫黑色血管爬满了手背。
　　我低低地叫了一声。直觉告诉我，这是一条死人的胳膊。

二
　　截稿日像是编辑的审判日，对此我深有体会，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月的审判日会如此严峻。
　　衣柜里蜷缩着的老人像是睡得很沉，胆战心惊地翻过他的身体，僵硬得有些狞恶的面孔，以及口中散发出的杏仁味，表明他绝非善终。我摸了摸他的脉，安静得像块石头。
　　雪江像是被吓呆了，盯着尸体两眼发直。
　　当了将近一年推理类杂志的编辑，我的神经经受了笔下各种稀奇古怪的杀人方式的磨练。虽然平生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尸体，脑子很乱，但我总算还没失去理智。
　　我认识死去的老人。他叫严敏，在附近的工厂当门卫，住在雪江的楼下。这个孤老头以前是个推理作家，十几年前拿了个小奖，可惜突然灵感枯竭，再也没有恢复水准，逐渐销声匿迹。
　　 此前我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在编辑部，他带着自己昔日获奖的小说，企图说服主编为他再版，遭到拒绝。第二次是一个多月前，我来雪江家商谈稿子，楼梯上偶遇。他认出我是编辑，东拉西扯了半天，希望我能替他在主编面前美言几句，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的纠缠。
　　他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怎么回事？”我问雪江。
　　“我不知道。”她用力摇头，“下午我开衣柜取过一件毛衣，那时他还不在里边。”
　　“你离开过房间吗？”
　　“你来之前，我去超市买过东西……不过我锁门了。”
　　我审慎地打量着她，她脸上的慌乱很真实，看起来不像在撒谎……这就怪了。
　　这个以雪江为笔名的女孩，与我似乎有种冥冥注定的缘分，我当编辑后收到的第一篇稿子便是她的作品，而她也是第一次向杂志投稿，准确点说，是第一次尝试推理小说。
　　二十一岁的女孩，足足写了五年的稿件，几乎每种类型都尝试过。但读者反响冷淡。在她的信心濒临崩溃时，得到了在这个颇有名气的杂志刊登连载的机会。
　　她是个非常宅的女孩，无需赶稿的日子，她总是销声匿迹，从不和编辑闲聊。就连编辑部组织的笔会也从不参加，被戏称为最神秘的作者。
　　我无法想象这个冷淡低调的女孩，会去毒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得赶紧报警。”雪江回过神，拨开桌上的杂物寻找手机。
　　我懊恼地叹了口气。**到来后肯定要带我们去询问，一番折腾下来，天恐怕都亮了，稿子就会泡汤。
　　意外突然发生。
　　老头儿从衣柜里窜了出来。他瞪着双眼，大张的嘴里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伸出双手揪住我的衣领，力气大得惊人。
　　他的脸凑的很近，口中的杏仁味和眼珠里的血丝一样清晰。我奋力推开他，他摔了个仰面朝天，后脑勺磕到了桌腿，双腿抽搐了几下，就此一动不动。
　　“……糟了。”雪江盯着目瞪口呆的我，挤出了两个字。
　　老头儿两眼翻白，透过大张的嘴，我看到舌头在里边打了卷。这次他死透了。
　　我咬紧牙关才没让咒骂喷涌而出，这种无妄之灾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这是什么？”雪江从地上捡起了一张纸条，好像是从老头儿的裤管里掉出来的。
　　她舔了舔嘴唇：“我楼上住的名叫雪江的女孩是一个杀人凶手。便利店老板娘的死，不是事故，而是她的精心谋划。她利用自己小说结尾处的犯罪手法，制造了这起案件。只要找到小说底稿，她就无法抵赖。”
　　我瞠目结舌，她脸色铁青。

八
　　“得了吧！”我嚷道，“你这是想杀人灭口！我明白了，老头儿其实是你杀的，你利用完我，就想嫁祸给我！”
　　“别喊了，我都说了邻居们已经走了。”雪江冷笑道，“你的手机没电了，我的手机在我手里，但是你可以在网上求救。只是我很怀疑救兵到来时，你能不能活着……稍等。”
　　我听到她走下楼梯，很快又走了上来。
　　“没事，我的嗅觉要是没有失灵，那里暂时还没有爆炸的危险。”她不紧不慢地说，“刚才有些话我没说完，现在还有时间。有两个地方我一直想不通，首先是老头儿到底怎么在便利店做的手脚。他走进店里，看到厨房的锅上煮着茶叶蛋，觉得是个好机会，于是制造了爆炸。”
　　“这就是你要杀他的理由！”
　　“老头儿是自杀的，这一条已经得到了证实。”
　　“你撒谎！”
　　“在你上厕所时，我发现自己有一份修改稿没有备份，就用了一下你的电脑。正好出现了邮件提示，署名是严敏。”
　　胡说八道，死人怎么可能发邮件！……不，不……这种东西未必要亲力而为，找人代发或是预先定时就可以做到。
　　我几步走到电脑前，打开收件箱，那里确实有一封被阅读过的，署名为严敏的邮件。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它，内容只有寥寥两句：
　　“请关注我的作品，它们有了再版的理由；请关注雪江，她的作品很有价值。”
　　关注？这个词听起来有点耳熟。
　　我隐隐约约地想起一件事：和他的那次谈话中，好像数次提到了这个词。我当时急于摆脱他的纠缠，事后把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话忘得一干二净。当时我们谈了些什么？
再版……对，他向我诉说自己的书再版的可能，我找了一大堆理由表示无能为力。为了让他死心，我举了个例子：某个作家死于车祸，本以为出版他的遗作会有所盈利，不料读者根本不买账。我半开玩笑地说，看来生前必须是畅销作家，死后才能享受遗作大卖的福利。
“读了这封邮件，我顿时明白了。”雪江的声音变得很伤感，“老头儿想制造新闻效应。用自杀陷害别人，媒体可以把他归纳为疯狂作家，昔日的作品肯定会有很多读者感兴趣。”
“我不理解......出名的办法有的是，何必用命去换？”
“这是个炒作的年代。”她抽了抽鼻子，“大家对层出不迭的炒作手法早已厌倦了。从对骂到对打，从互相攻讦到自爆丑闻，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种绝望的炒作方式，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
　　“他疯了！”
　　“他很清醒。打定了自杀的注意后，想顺便为我带来好处，于是用了这种貌似歹毒的计划来陷害我。他事先对我讲述聚酯塑料，目的是让我能够拆穿他的把戏。一个推理小说家亲自侦破了一桩仿效自己小说里手法制造的怪案，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宣传效应的呢？”雪江的声音哽咽了，“不过这种馈赠实在太沉重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番话虽然在感情上很难接受，但确实有道理。
　　“既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清楚了，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我用力捶门，“快放我出去！”
　　“还有一个问题，老头儿是怎么在店里做手脚的呢？”她恢复了平静，“老板娘在店里吃住，只要她在，便没有机会。除非她不在……也就是在爆炸之前她已经死了。你觉得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有把握杀死一个身体健康的中年妇女吗？何况这个中年妇女还是个绝不会在他面前放松警惕的人。”
　　“你自己去问老头儿好了！”
　　“用不着，因为我已经知道老板娘是谁杀的了。”
　　“谁？”
　　“你。”
　　“你也疯了！”我咬牙切齿，“我和她素不相识，那家店我都没去过，为什么要杀她？！”
　　“福尔摩斯说过，只有动机是需要罪犯自己坦白的。”雪江轻笑一声，“说来听听，我很好奇。”
　　“没干过的事，我有什么好说的！”
　　“我记得你吃茶叶蛋。”她忽然冒出句很奇怪的话，“起码我见过几次。”
　　“别废话了！”我拼命敲门，“你不怕死我还想活着！”
　　“在我说到自己要求便利店老板娘煮蛋时，你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股厌恶的神色。当时我没在意，可后来越想越奇怪，作为一个吃茶叶蛋的人，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后来我突然想通了，因为我吃的茶叶蛋不是平常的鸡蛋，而是毛鸡蛋，那东西裂开后，平常人看起来确实难以接受。据我所知，这座城市没有别的地方卖这样的茶叶蛋，你只能在那家便利店里看到过。刚才你还强调没去过那家店，太矛盾了吧？”
　　“这根本算不得证据！”
　　“后来我意识到这点时，只是停留在怀疑阶段，直到我问你聚酯塑料是什么颜色时。我故意强调了它和便利店爆炸的关系。你脱口而出，棕黄色。没错，便利店的煤气管确实是棕黄色的，那时几十年前的老管道，所剩无几，其余的地方都是银灰色或者黑色，包括老头儿家。你要还是否认，我倒想问请教一下，你还在哪里见过棕黄色的煤气管？”
　　我哑口无言。
　　“你还不打算说实话吗？”她咄咄逼人地问。
　　我的脑子乱成一锅粥，拼命提醒自己要冷静，不能上了她的当。
　　“你觉得我在吓唬你？”雪江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我小说结尾隐藏的涵义，和老头儿制造凶案的原则一样，不能伤及无辜。我推断他是无意间发现了老板娘的死，想利用这件事，为后来做铺垫，临走时他还没忘落下卷闸门降低爆炸的威力。至于他为什么要服药后躲进我的衣柜，那是因为平时的周末，我会回父母那里住，这周是个例外。他怕伤害到我，所以只能临时改变计划，用一个看似恶毒，实则留给我无数破绽的手法达到目的。不过煤气管道上的聚酯塑料他没有取下，没必要，而且也算是留给我的线索。可惜，因为意外，那根废弃的导火索再次被点燃……归根到底是你的功劳。”
　　骗人的！她在骗我！
　　“看来你不打算开口，没关系。我得走了，我好像闻到了一点煤气味，待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她淡淡地说，“永别了。”
“别走，我说！”我不顾一切地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