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好累。”这天午夜,在办公室电脑前坐得背痛的麦考伊终于干完活。他敲敲血管直跳的太阳穴,活动一下双臂和后背。不光在整天对着电脑屏幕的计算机系常见,脖子痛、背痛、眼睛酸已成为高校师生最常见的病痛。
麦考伊按照网上学到的放松方式,用脖子画了几圈十字,又掐了掐脖子两侧的肌肉,僵硬的后颈才稍稍得到舒缓。正当他准备关机时,手边那台有些年头的黑色胶木电话响了,他没点击关机按钮,而是先接电话。
“您好。我是麦考伊教授。”一旦不按摩,脖子立即又开始疼。麦考伊一手接电话,一手揉着后脖子。
电话有一秒以上的延时,难道是国际长途?
“道尔芬。”电话线彼端的声音听起来渺远又空无。罗伯猛地一惊,困意全无,“道尔芬”这个外号除了八十年代一起研究数码世界的野生小组成员,外人不会知晓。打电话的人必然是野生小组的一员,但他们的嗓音麦考伊都非常熟悉,电话里的声音不属于熟人中的任何一个。
“你是……谁?”麦考伊小心地发问。办公室里,只听得他张嘴喘气的呼呼声。
隔了一秒或者更久,听筒传来答案:“安娜·莱茵。”
电话听筒险些从罗伯手中跌落,他的喉头一阵痉挛,嘴里发干。不知该说什么,各种复杂的情绪同时涌向嘴边,如同许多人想从一扇窄门挤出去,反而谁也出不去。
“啊……是安娜啊。”他缓慢地、艰涩地开口,带着深厚的情谊。
“好久不见,教授。我已经好了,没什么不好的,去年我回到老家,打算就这么在老家过下去。嘛,反正程序员嘛,有电脑和网络就能自食其力,不必在公司坐班。”安娜用平静的叙述抹去了她的情绪。她的声音与麦考伊记忆里她八十年代的说话声毫无共同点,难怪他认不出人。相隔近二十年再度联系时,她的声音好像有雾的冬夜的月光,没有喜怒,没有悲伤,寒冷而朦胧。
“您已经好了么。您还……好吗。您的病治好了?”
“病情已经稳定,剩下的就是慢慢休养恢复,所以我觉得回捷克斯洛伐克是个好主意,美国实在太吵闹了。现在我在我的故乡拉斯拉维采,一个安宁的小山城。”
“我们对不起您,安娜。”
麦考伊嘴里有苦涩的味道化开。
“您不必怀有歉意,我从没埋怨过大家。”安娜·莱茵的口吻自始至终如梦一般安详,麦考伊话语里的颤抖不能打动她。“我在帕奥罗多大学网页上找到您的联系方式,就冒昧地给您打了电话,望您原谅。一个很久没有往来的老朋友突然恢复联络,肯定是有事相求——哈,我也不能免俗,我的确有事需要您帮忙。”
“工作上的问题?”
电话那端犹豫了一下,“嗯,可以算是工作上的事。”
“难道想借用我实验室的超级计算机?”麦考伊半开玩笑地问。
“您那边过了夜里十二点了吧,不耽误您下班了,今天我打电话只是想确认一下能不能找得到人。那件事以后再说。我挂啦,再见。”
“您可以给我发邮——”“发邮件”没说完,麦考伊就听见安娜挂断电话的忙音。“好吧,再见……”罗伯·麦考伊放下听筒,他感到怅然若失,仿佛放下电话的那一瞬有什么东西随之流走,汇入复杂的电话网络,再难以寻见。堆满杂物的办公室好像以他为中心开始缓慢地旋转,他的电脑在旋转,纸箱在旋转,书柜和书架在旋转,日光灯的白光周围重叠着一束黑色的光。麦考伊扶住桌子边,等这阵头晕过去。他把自己疲惫的身躯往后一仰,跌坐到转椅里。
要是安娜不原谅他们,指责他们,控告他们,麦考伊心里或许还稍微好受那么一点点。
四月份,入夜的湾区还颇为寒冷,夜风呼呼地劲吹。棕榈和泡桐树高大的树影在风中大幅度地摇曳,为沉寂的校园罩上某种不安的气氛。从封闭的办公室一出来,冷风吹得麦考伊头直痛,他裹紧外罩,快步走向自己的94年福克斯。他只想赶紧回到位于森尼韦尔的家,一秒钟也不想在这地方多待。总觉得今天晚上的校园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所大学。轿车驶入空荡荡的国王大道,顺着这条路,麦考伊几乎不用打方向盘就可以一路开到家门,像直道赛车似的。
车速轻松提上80英里,先前那微妙的感觉又来了。罗伯似乎觉得自己一个眼花,时间像舞台更换布景那般唰地切换到1984年,那是早秋的一天,但气氛和今天如此相像——有点凉,夜里刮着大风,树影摇曳,偶尔传来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和玻璃的破裂声。
他也如此刻,方向盘都不用动一下,在深夜的国王大道上开车飞驰。
方向则与此刻正相反,那个十月初的夜里罗伯·麦考伊从家里出来,车头对准的是大学。
1984年的他由南向北驶,今天的他由北向南驶。无论在哪一年,棕榈树晃动、拉长的影子宛如一条隧道,又如一双双伸向麦考伊的鬼手,想把他的大众福克斯拦住。扑来——车子闯过了透明的影子——没有拦住……落空——又扑来……车子又跑掉……
如果这是一条时光隧道,如果他真的在那唰的骤然切换中驶入过去的同一条道路。再踩一脚油门,他的轿车是否能逆着时间的河流追寻那遥不可及的原点?
喉咙热辣辣的,眼睛里很酸涩。麦考伊想抬手擦擦眼睛,可是双手像僵了的枯枝,不由自主地紧抓方向盘不放。老车引擎发出很大的噪音。
他很清楚,车子的速度永远追不上时光的速度,他越加速,被抛下得越远。野生小组与安娜·莱茵之间隔着十九年的光阴。
昨日种种,皆已逝去。今日之时,亦难追回。
“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