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多酚上瘾
【零】
对陶颖来说，元绪始终是个无法理解的人。
【一】
在白城里有太多这样的地方。一眼望去都是老式的古董楼，楼内的墙壁上蔓延出一条条的水印，墙皮好像总是在掉落着，楼道里那用水泥封过一次的地方被用粉笔涂上花花绿绿的幻想。楼上楼下的关系虽然算不上十分熟络，但对各家人的家庭情况都是有个了解的，每天上下楼的时候遇见了也能笑着打招呼，看起来不存在什么隔阂。当然，关起门来以后各家各户又会是另外一种情况了吧。
住在这片古董楼内的居民大都是老人，当然也有一些因为房租比其它地方便宜而搬到这里来的人。各式各样的人，坐在楼下聚成一堆谈天说地的老人们、匆匆忙忙的上班族、早出晚归的自由职业者，还有像陶颖这样的普通的学生。尽管这一片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发达城市”的感觉，但能有这样一个地方栖身已是万幸，再求太多岂不是贪心了吗。
陶颖和元绪，他们住在同一栋古董楼里，应该说是关系紧密的邻居。陶颖住在二楼，元绪住在三楼，更何况他们还都在同一所高中上学。这就意味着每天能碰见的时间有很多。上下楼的时候总会有，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也偶尔会遇到，在学校里也有短暂的擦肩而过。
不知道元绪心中的陶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但对陶颖来说，她和元绪的关系也不过就是“邻居”和“校友”。在同一个学校却不在同一个班，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也是不打招呼的次数居多。尽管从各方面来说，应该是最有可能成为朋友的人——————但在“最有”后面，跟着的是“可能”。陶颖已经升上了高二，忙碌的高三马上就要来临。她每天面对的只有老师的板书和写不完的习题，何况后来学校还增加了补课。在全班人的“啊，怎么又这样啊！”的抱怨声中，陶颖只是也跟着小声说了一句“又补课啊，好烦啊”，但除了习惯越来越晚的回家时间之外，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陶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通往家的这条路总是有着垃圾的臭味，两旁的路灯像老眼昏花的迟暮老人一样有时候亮有时候又不亮，这也曾经让陶颖很害怕。或许是看的恐怖片太多吧，走在这样的路上，脑中便控制不住地会开始想象那些骇人的情节，到最后她总是一路狂奔回家，汗涔涔的站在家门口气喘吁吁，直到站在了自己的卧室里才感到安心。但那毕竟是以前的陶颖了，现在的陶颖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再也没有抱怨过垃圾的臭味和道路的昏暗不明。已经高中了的陶颖在不知不觉中越发融入这个环境。她不再那么多话，在熟人面前才会露出开朗的一面，听到不知哪家人的吵闹声也不再过多的理会。
怎么看都是个普通又普通的高中生。
而听说元绪的事的时候，也是通过这样普通的方式。
陶颖的父母都是下岗的工人。陶颖的母亲后来找到了一个与人合开服装店的活儿，也只能几百块的收入勉强维持生活，而陶颖的父亲则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每天早出晚归总是很辛苦。看着父母劳累的样子，陶颖更加没有不努力学习的理由了。她听到很多人都在说教育制度的不合理和应试教育的害人之处，但她觉得这仅仅只是一种自我安慰——————抱怨后能改变什么吗？如果有人用这种理由逃学的话那也未免太可笑了。自己在这个国家出生，就只能遵守这个国家的制度。上高中为的就是考大学，上大学之后出来工作就能挣钱，挣了钱就能养活自己和父母了。对陶颖来说，她的一生就是这么简单。你要是说不伟大也好，你要是批评她没有理想没有追求也好——————但你不可否认的是，陶颖确实是个出生在普通家庭的脚踏实地的人。
某一次吃饭的时候，父亲在夹菜的间隙随意说了一句：“听元绪他爸爸说，他又逃课了？”
陶颖愣了一下，马上回答了一句：“哦，好像是吧。在晨会上听到老师念他的名字了。”
“听他爸爸说，他不怎么爱学习，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就知道在那跟人无理取闹，跟个小孩子似的，一点也不懂父母的苦心。”父亲一边看着电视屏幕一边说着，“虽然他家里那个情况，但是……他也要争气一点啊。你看他都17岁了，哪有一点17岁的样子，他以后要是考不上大学他还能去干什么？”
“诶……是吧。”
陶颖随口附和道。
紧盯着电视屏幕，漫不经心的口吻。

【二】
陶颖从其他人的口中渐渐拼凑起了元绪的形象。上课不听课，经常睡觉或者玩手机，听说还在校外打架，学会抽烟喝酒，不时迟到早退和欠交作业（当然，就算交了作业也是抄的），被班里大多数人厌恶着。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差生形象。
元绪放弃了学习，放弃了人生——————在老师们看来就是这么回事。这是个不管怎么教育都不知悔改的学生。虽然元绪逃课被抓的次数很少（他在避免被抓得太多以致于直接被退学），但他的成绩无疑拖了班级的后腿。所以当有人向他们班的同学问起关于元绪的事时，大多数同学都是一股厌恶的口吻，又带着些许“好学生”的优越感。
“听说隔壁班的那个元绪经常在校外打架呀。”
“诶？”
某一天的课间，陶颖忽然听到死党提起了关于元绪的话题。在一片嘈杂声之中，陶颖和死党站在走廊的吹风。双手放在走廊边的栏杆上，双腿不时交叉着，没有什么重心的远眺。死党是个很八卦的女生，内心不时涌动着这个年纪的女生所拥有的美好少女幻想，背景必定是粉色的泡泡，少女的情怀淹没了一个世界的荒凉沙漠。
“就是听说的呀，因为他不是也蛮有名的吗。出名的不良呀。”
“很出名吗？”
“对啊，晨会的时候经常有念他的名字哦。他经常被叫到教导处去的，因为各种原因啦。而且你没注意吗，他好像总是有伤的样子，有一次还缠了绷带呢。”
“唔……我倒是真没注意。”
“不过也不能完全怪他吧……”
“怎么说？”
“元绪的家庭原因啊。”死党摆出一副要侃侃而谈的样子，“在元绪刚生下没多久的时候，他妈妈就出过【问题】。听说好像是在外面和一个男人认识了吧，然后就迅速发展成【那种】关系啦，而且还被元绪的爸爸当场看到了。但是元绪的爸爸很爱元绪他妈妈，当然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婚。于是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把事情在私下尽快解决了。这么一干反而让元绪的妈妈生气了，她扔下还没断奶的元绪和元绪的爸爸就离家出走了，两个星期后才回来。而且回来了什么都不说，就是坐下来就吃饭，吃完了就睡觉，也不管元绪和元绪的爸爸怎么样。到现在也是一样，元绪的妈妈不出去工作赚钱，就顾着在外面闲逛，要不就在家里，只靠元绪的爸爸一个人挣钱养家。元绪的爸爸每天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少，一回来就是吃饭然后睡觉，不怎么和元绪说话。元绪他妈妈就有点太极端了……元绪以前也在外面惹过事的，惹了事之后就被老师告到了家里，他妈妈知道了之后就生气啊，一生气就打。虽然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但这样也太过分了吧？反正听说元绪一直挨他妈妈的打，从小打到大，可能除了给元绪做饭洗衣服之外，她和元绪唯一的接触就是这个了吧？而且还有一次特别夸张，”死党举起手模仿着动作，“元绪被他妈妈拿着菜刀在后面追着砍，元绪哭着跑在前面。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就是闹得这么凶，很多人都看到了。”
“哇……真夸张……那他也够可怜的……”
“是吧？”死党对陶颖的回应很是满意，“元绪大概就是一直在遭受他妈妈的这种家庭暴力，而他爸爸又不管。我听说他初中的时候，还因为这个而被大家献过爱心。是重点帮助对象。”
“啊？献爱心有这种？”
“有啊~元绪家的情况这么特殊嘛。”
“然后呢？是送东西还是……”
“诶呀，还不就是那些乱七八糟一大堆？什么送水果啦找家长谈啦和元绪谈心啦在学习上生活上给予帮助啦之类的，反正做了很多这种事吧。就是这样的献爱心啦。”
“哦……那元绪应该变得更好才对啊……难道没用？”
“那已经不是没用啦。元绪的爸妈虽然满口答应，还拍了什么全家福，但是那都是表面的功夫而已。何况我听说元绪非但没领情，还变本加厉了。连谢谢都没说，在班上也不跟人交流，最后彻底被孤立了。”
“嗯……那真惨啊。”
“是啊……而且，电影里那些不良少年都是长得又英俊性格又霸道帅气的，为什么元绪就不是呢？”死党的抱怨颇有少女心。
“什么啊？难道你想和元绪谈恋爱吗？”
“乱说什么啦你！”
关于元绪的话题就在陶颖和死党的打闹中结束了。死党带来的八卦消息，陶颖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元绪是出名的不良少年，而且已经有过处分，也屡次在厕所里抽烟把那里搞得烟雾缭绕的。原来陶颖并没发现这点，但是似乎在死党的一次又一次地八卦中，陶颖再次经过元绪身边的时候就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做课间操的时候在人群中被推搡得很近，男生身上的味道自然而然地就贴了上来。陶颖再往前走的时候，元绪又已经挤到她的更前面去了。男生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外套，背影是这个年纪的少年共有的不修边幅和毫不在意，就像他给人的印象。
偶尔在他人口中听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但又随着铃声或者调笑中断便再也没能继续下去，话题又转到了昨晚的电视节目上。

【七】
男生的喉咙里想发出什么声音，但只是徒劳。周日的清晨，陶颖被吵醒了……但不是被床头的闹钟吵醒的，而是被男生的哭闹声吵醒。陶颖揉着眼睛起床，披起外套走下楼去。看到围在那里的人群时，她便已经隐隐猜到会发生什么事了……只不过她不知道，这次发生的事情与她想的完全不同。
依然是母子之间的暴力闹剧，但那不再是单方面的被动挨打了。男生脸上的表情比平时更为激动，那是陶颖从来没有见过的挣扎。17岁的元绪哭得像个小孩子，他大声地喊着“妈妈不要走！我不会不听话了！”，同时扯住母亲的手。元绪的母亲没有哭，她凶得像头母熊——————只不过不是为了保护孩子而发怒，而是为了甩脱孩子而发怒。她同时也大声地喊着“放手！！我让你放手！！”，一边喊着一边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打元绪，肉与肉碰撞的声音响亮，让人不难想象那会有多痛。
过去再怎么挨打也没有哭得这样厉害，更不用说敢这样【反抗】母亲。元绪就像完全失控了的玩具，17岁大男生哭得像滩无用的水，比失恋了的女生还要夸张。陶颖完全愣住了，她僵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这是……什么？
【八】
“我想他一定很痛苦吧……每天都忍受着妈妈的家庭暴力不能反抗，只能通过跑步来发泄。”
陶颖对死党这么说。
【九】
后来陶颖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元绪的母亲声称自己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归宿，她要离开这个家，她要和元绪的爸爸离婚。也就说，她绝对不再继续这样的生活了，她要抛弃丈夫和儿子去寻找【幸福】。听到了母亲的话并且看到母亲在收拾行李了的元绪忽然就失控了，他像被踩到尾巴的狗一样跳起来大声喊“不要！”，扑上去用力拉住母亲，泪水马上就掉下来了，毫不吝啬。但自己亲生儿子的眼泪对她来说太不值钱，【幸福】才是头等大事。于是惯于使用暴力的元绪的母亲只能重复过去的老办法，用“打”来为自己争取到未来。
但对于元绪来说，母亲就是他的未来。

【十】
也是在很久之后，陶颖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安多酚】。书上说，有一种人叫【安多酚上瘾者】，也就是【受虐狂】。什么叫【安多酚】？那是脑中分泌的一种**一样的东西，其效力比**强了十倍。在人体遭受痛苦的时候，大脑就会自动分泌出【安多酚】来，让人得到一种快感，从而减轻痛苦。在一般情况下，人体分泌的安多酚都是在一定限度内的，远不会达到上瘾的程度。但是对某些人来说，安多酚的快感取代了痛苦，为了那种从未体会过的快感，人会扔掉其他的一切。
所谓的【快乐来自于痛苦】。
再后来，陶颖看了《灰色花园》和《钢琴教师》，片中母女间的畸形关系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原来世界上也是存在着这样的人的吗？母女之间的S与M的关系，施虐者与被虐者的关系。尽管痛苦，但是单纯，也比任何谎言的美好都深刻。
很多年后的陶颖再想起当年自己所认识的元绪。
那时候的陶颖，一直认为自己是离元绪很近的人。
近到，认为自己了解他的所有。尽管那些都来自于道听途说，午间八卦，但是她觉得自己肯定明白他的痛苦。明白他的高傲的心，还有面对暴力时的无助和妥协。
她一直以为是这样。
直到那次看到元绪被他母亲殴打，也认为自己是最能体会他的痛苦的人。
的的确确，是那样认为的。
但是现在的陶颖已经与过去不同了。她听说了更多的事，知道了更多的无奈。元绪的父亲并不愿意管他，而唯一在他身边的亲人就是那个对他惯常使用暴力宣泄的母亲。元绪不是不能反抗只能接受，正相反，他是主动接受不愿反抗。受虐狂、安多酚上瘾者……陶颖在无数个夜晚勾勒的、所谓元绪的痛苦，那些很可能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以为元绪最想做的该是逃离他母亲的身边。
她以为元绪最想做的该是离开这个丑恶的家。
在她没看到的地方，元绪看着操起藤条向自己走来的母亲，大脑处于兴奋状态，兴奋到让他忍不住开始流泪。
“我很想她多看我一眼……我很想她在我身边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打我也好……”
哭得站不起来的元绪在地上喃喃道。而这些话她当时并没有听到，而是事后很久很久才从旁观者口中得知的秘密。
元绪，深深地渴望着母亲的关注。
只不过他弄错了方式。就像每个受虐者一样，渴望得到关注，精神高度压抑、孤独、缺爱，只能在暴力中寻求安慰。因为元绪觉得，起码在他母亲狠狠殴打他的时候，母亲看着的只有她，母亲不会再对他不理不睬。所以为了换得由母亲给予安多酚的机会，他不停地在外面惹是生非，就为了得到母亲的暴跳如雷和肢体暴力。他感受着母亲的【爱】，一边哭泣一边勃【啊啊啊啊啊】起。
这样的情感，对陶颖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陶颖只是个顾着考大学的高中生。除了考试，再没有什么可以成为放在心上的事。在她挑灯夜读的时候，偶尔休息的间隙里，她或许还是略带着自得地想着：我认识元绪哦。
“我认识元绪，而且他的很多事我也知道哦。”
——————就是这样的感觉。
那个时候，内心充满了圣母情怀的同情的陶颖，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沦为了与在初中时给予元绪【爱心】的那些人一样的存在。悠然自得地自我满足着，借由他人的表面痛苦揣测着，彰显自己的伟大和圣母般慈祥的心。陶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自我满足感来自于何处。她只是因此而高兴着，然后加油写着下一张试卷。
仅此而已。
但是现在的陶颖——————读了很多书，知道了很多事，再回过头来审视过去的一切的陶颖——————她又是否与那时候的自己有什么不同呢？

【十一】
陶颖和元绪，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
住在同一栋楼里，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有着好几次地擦肩而过和闲谈。
她看到过元绪未展现于人前的温柔和软弱。
她看到过元绪深藏在高傲想的痛苦与无助。
站在课间操的队伍里，远远地望向他在的那个班的队伍……视线也没有交错的瞬间。
——————但是时至今日，对陶颖来说，元绪始终是个无法理解的人。
陶颖和元绪，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
仅仅只是这样的关系吧。
也只能是这样的关系了。
【The End】

话说。。。被打上星号的部分是吗（啊啊啊啊啊）啡。。。还有跑步的那个，「runner's high」也是和安多酚分泌有关的。。。

我觉着写的很不错。一如既往看完了会感到心情变得灰暗下来。
书生gj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