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已经是秋天，山上那一树杜涟却还开得正艳，火一样红，却半点没有燃烧般热情的意味，反而淡淡地透出寂寥和凛冽，应和秋风。
风吹过，复瓣的花萼一层层剥落，扬起在半空中，在晴明的日子里飘荡，薄薄的绯红衬着紫蓝的天，透明地晃着眼，恍如是在梦里，一切都虚无缥缈得紧。
连带那个白衣胜雪，在树下立着的身影。
花瓣在空中飘荡，御风而行，然后不多久便乏了，虽不情愿，却也都无可奈何，下坠，跌落悬崖，荡进深谷，漫天的雾化作漫天的雨，粉色的，迷幻的，花之雨。
沈昌珉正在这雨丝纷飞的山道间疾走，柔嫩得不见筋络的花瓣沾上他幽蓝的发，淡青的衣，甚至有两瓣还附上了他修长剑眉下的眼睑，散放着甜香，轻柔仿佛情人的吻。
“师——”
他跑得有些急，气喘吁吁，老远看见着那白色的身影，张嘴要唤，却又鬼使神差，把声音都咽了回去。
滟滟的杜涟飘飞，几乎笼罩了那个颀长但瘦削的雪色背影，只见长长的青黑发丝飞起，卷在红雨里，人未动，发丝却长袖而舞，和着那些绯红的精灵，飞天一般曼妙轻灵，谐和得让人狠不下心去搅扰。
然而白衣人却已然被惊醒，缓缓回过头来，隔着漫天的红，眼里还带着点朦胧的雾气，脸上却泛起了淡然的笑，仿佛清晨，撕裂的朝阳。
一时间，满山飘荡着的幻境般的美景也黯然失色。
沈昌珉的心莫名一恸，这样迷朦的景致，这样绝美的笑容，他感受了十一年，但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是和第一次一样，觉不出一丝的真实？像是在做梦。
“珉，你怎么了？”
沈昌珉恍了会儿神，惊醒过来时，允浩那张清丽的不沾尘泥的脸已到了面前，白皙浅嫩的皮肤也像那些花瓣一样，薄得近乎透明，隐隐现出细微的血管，生命正不出声地静静流淌，淡水色的唇幽雅地开阖，放任着那些温软的能融化人心的声音，眼睛大睁着，睫毛颤巍巍地抖动，眸子显得清亮。他眼里的迷朦已经散去，只剩下了满满的柔和，和宠溺，“怎么走得这么急，全是汗。”一面说着，一面便伸出手去，轻轻地拂拭着那张被汗渍着的脸，又细细挑拣着他发间衣褶里藏着的粉红花瓣。
沈昌珉盯着他微抿的唇，轻笑不能语。
允浩修长的手指似乎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被它们抚摩着，连头发和衣袂都有了知觉，源源不断向内里传递着一股酥麻舒服的快意，夹杂着，仿佛还有一股无法阻挡的热气。当那双手再一次伸过来时，沈昌珉终于控制不住，一把握住了它们，然而又不知所措，局促地攥着，忽而藏进胸口，忽而又按上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
允浩的手指冰凉胜雪，然而昌珉的热度一点也没被这冰凉降温，反而越发地躁热起来。
“珉，没事吧？”允浩也觉察出了他的异样，凑近，忧虑地端详着。
沈昌珉用力地摇晃着脑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走火入魔一般的，被心里的火焰炙烤得难受，“师兄，你抱抱我……”他的声音里已经拖着了点哭腔，就像是小时候无数次从噩梦惊醒时一样无助，期待那个并不宽厚的怀抱。
允浩不言语，揽过他的头，抱在怀中。
看着那个佝偻着身子并不舒适地缩在自己怀里的昌珉，他不由得苦笑了起来，珉已经那么高了，原来需要俯身才能给他拥抱，现在却已经不得不踮起些脚尖才勾得着那颗闪着幽蓝光芒的脑袋，时间像是被偷了一样走得飞快，快得让他都没来得及体味这些变化，只能被动地接受。
可是这不正是自己所要的吗？十几年，日夜盼望着的就是让他快点长大，哪一天珉长大了不再需要自己了，哪一天自己就可以解脱了！
他捧起昌珉的头，从怀里挪到肩上，这才让他费力蜷缩的身子挺直起来，昌珉也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紧紧环住了他的肩，搂近自己的胸前。
脸颊贴着的是珉日渐坚实的胸，耳边响着的是他有力的心跳，珉真的长大了，那个孩子对自己怀抱的倚赖已经不复存在……也许那倚赖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吧，因为连自己都说不清，在这样的拥抱里，到底是谁更倚赖着谁，谁更需要着谁。其实都是借口吧，是自己还贪恋眼前这一切，不想放弃的借口，用这孩子来说服自己，来减轻自己的愧疚和罪责，我，竟是那样卑鄙……
允浩一阵颤栗，心口疼得像是要裂开，忍不住地呜哝出声。
“师兄，师兄，”昌珉从允浩的肩上抬起头来，正迎上他煞白惨淡的脸，慌了神，“你不要紧吧！”
“我，没事！”允浩强笑着，却支撑不住，倒进了昌珉的怀里。

2、
醒过来的时候允浩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没见着昌珉，却一眼就看到晴颜一张严肃异常的脸。
“昌珉呢？”允浩知道自己这模样回来，晴颜断不会给昌珉什么好脸色，不得不虚弱着声音替他告饶，“不关昌珉的事，是我自己没当心！”
晴颜冷硬的脸色并没有回暖，只是死死盯着他苍白的脸，眼神犀利得像是要刺透人心。
允浩不敢正视她这样直接的目光，窘困地偏头挪开眼。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
良久，晴颜终于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苦笑：“一定要这样折磨自己吗？有些事情，忘记了也许才最好，不仅对你，对其他人也一样，大家都不想你这样……”
允浩脸上的苍白仿佛更深了一层，肌肉一丝丝地抖，却还是紧咬着唇，没出声。
“算了，我不逼你！”晴颜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痛苦而隐忍的样子，忙忙地鸣金收兵，又赶紧岔开话题，“我让昌珉练功去了，你放心，我没难为他，等会儿我就让他过来看你！”
提起昌珉，允浩的眼睛里又多了点生机，但转瞬又变成担忧，“昌珉，又开始练心法了吗？”
“没有啊，三年前不就停了么，怎么了？”晴颜正要出门，听见他的话又站住了，狐疑地望着他，“这个你该最清楚的。是不是发现什么不对劲的？”
“没有，我随便问问！”
允浩说着转过头去。
晴颜没再多问，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她清楚允浩的固执，有些话，如果他自己不想说，就没有人能强迫他，有些事，如果他自己没想明白，也就没人能替他想明白，可是她更清楚的是，有的时候，有的事，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真的想通，看开。
允浩，更难！
只是她还是会忍不住奢想，至少能让她也帮着分担一点点，分担一点点这原本该属于她的痛苦——晴颜伸手抚上自己面颊上那道至今仍然深刻的伤痕，是我的自私，才让你背负了这些痛苦，为什么你却不也自私一回，为什么选择一个人背负所有的罪？
门在晴颜身后轻轻地合上了，挡住秋风，也挡住了外面的鲜活世界。允浩这才转过身，望向那扇闭紧了的门，记忆的闸门却轰然敞开。
那些久远的陈旧的没了颜色的过去。
允浩已经想不起，也不想想起自己是怎样来到这片荒僻的山谷了，他所唯一的记忆只是在这山谷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炼。晴颜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但从一开始她就负责着他的起居饮食，细致入微的照顾胜过一个母亲，让他什么也不用多想，只需要每天专心地练功，闲了便四处赏赏花月，看看风景，谷里风景很好，一季有一季说不出的妙处，还有那棵年年败年年生，满树繁花的杜涟，美得煞人眼。允浩不讨厌练功，虽说有时候他也会奇怪自己为什么要练，允浩更是喜欢极了那样清心寡欲的平淡生活，安宁得有如夏夜里的轻歌，冶性怡情。
那时候昌珉还没在他生命中出现，然而他们也是三个人，自己，晴颜，还有大师姐……
允浩突然一口气闷在了胸腔里，下不去，出不来，在心肺里迅速膨胀，发泄似的压挤着腔壁，压得整个身体像是要炸裂开来。心，疼得抽搐，浑身的血液开始凝结，在被子里将身子蜷成了一团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
师姐，是你吗？是你来要你的补偿了吗？
允浩漂亮的眼角，盈盈的泪，滚了下来。
刻意的忘却并非一点儿用处没有，至少在允浩的脑子里，大师姐那张美得摄人心魄的脸已经渐渐模糊，只剩下一个瘦削苍白的影子，然而那飘渺的影子却成了他今生最难摆脱的梦魇。他再怎么努力，也始终无法忘记她望着自己时的眼神，时而冷漠时而幽怨，挣扎着痛苦着，然而有时却又温柔着，怜悯着，允浩那时不解，现在明了了，却更添一份刺痛。她是恨着自己的吧，应该的，他的存在总提醒着她的痛苦，让她一刻也不能安宁，怎能不恨，然而她始终不够狠心，恨着恨着却又同情了起来。
自己呢，走着和她一样的路，但是，有时候也恨昌珉吗？恨他吗？

3、
沈昌珉这时节正在寒潭练功。
其实从三年前开始他便不用再借助寒潭的阴寒之气来抵抗练功时产生的热能了，但今天却极其异样，离了这寒彻心骨的氛围，他的心便一阵一阵地烦躁不安，思绪也再难自控，自觉不自觉地便要牵扯到那个人身上。
第一次见到允浩是在被晴颜牵着进谷来的时候，一抬头便望见了山崖上杜涟树下站着的少年，杜涟纷飞，少年的乌黑的发和雪白的衣也纷飞，搅在一起，混杂而凌乱，却美得令人无法呼吸，当时的他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停住了脚步，扎了根一样一动不动，呆呆地仰头望着。
耳边，却传来晴颜一声长长的，无奈而痛心的叹息。
那时候允浩十三岁，昌珉还只有六岁。
六岁前的记忆已经是一片空白，然而昌珉从来没因此而遗憾过，似乎它们的缺存与否，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他的人生，从遇见允浩的那一瞬间，从头开始。
十一年来，昌珉过得很幸福，因为有师兄在身边，而允浩却不尽然。他几乎不怎么说话，然而他的眼睛却时时刻刻在倾诉他的不快乐，并不是很纠结的痛苦，而往往是长时间的失神和麻木，不起一丝波澜——快乐的人不该是这样一副死寂的神情。
唯一让允浩情绪激动的是昌珉从噩梦里哭叫着惊醒来的时候。
那时候的昌珉常常重复地做同样的一个梦，梦里见着些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每每恐惧得浑身透湿，筛糠般颤抖。
所幸醒来时总能发现眼前是师兄那张充满关切的脸，只有在那些夜晚，那双寂静的眼睛里才会充满了各种各样平日里见不着的颜色，伤心，担忧，甚至是恐惧。他总是紧紧搂着昌珉，就那么被他搂着，昌珉的心里便能渐渐归复平静。
然而后来不再做噩梦了——似乎那也是从三年前开始的，那年是个多事之秋，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必然。于是便很难得享受到那样温暖宁人的怀抱了，而几乎同一时刻的，停止享受的还有每晚师兄亲手做的杜涟糕。
三个人平日里的饮食原本都是由晴颜操办，允浩几乎从不插手，然而每晚的这道点心，他却从不让人代劳，晴颜也从不曾阻止过他。
糕点绯红的色彩像极了山上那株杜涟，美得让胃口极旺的昌珉也总不忍下口，味道也和一般的点心不大一样，清冷中透出点花的甜香，很是特别。然而除了昌珉，晴颜和允浩似乎都对这美食没有多大兴趣，问他们，也只说是小时候吃多吃腻了。起初昌珉并不相信，一次竟硬逼着允浩吃了一口，然而当晚便见他在房里吐得天翻地覆。
然而允浩还是每天按时地做给昌珉，看他吃得高兴，眼里的神色复杂得让人看不清……
沈昌珉想着想着，竟开始莫名强烈地怀念起那道美食。
“昌珉……”
迷迷朦朦中竟仿佛听见允浩的声音，昌珉努力地撑开有些困倦的眼皮。
允浩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跪坐在他面前，衣衫单薄，裸露着的皮肤冻得通红，一面呼着白气，一面颤抖着红艳艳的嘴唇，唤着，“昌珉，昌珉，”他的声音也颤抖，然而还是一遍遍固执地呼唤，“昌珉，好冷，我好冷……”
昌珉一时间有点缓不过神来，呆呆地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嘴。
允浩竟自行爬了过来，冰冷的身体，慢慢靠进他的怀里，贴着他的胸膛了，还不满足地一个劲儿往里面钻，仿佛要把自己陷进他的身体里去，嘴唇和鼻子也都冰冷着，对着他的脖颈喷出的气息却温热而甜美。
“昌珉……抱着我，好冷……抱紧我……”
一遍一遍温软的声音在昌珉的耳旁回荡，怀里颈上也被允浩不安分的摩擦搅得又酥又痒，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双手却自动地环住了怀里的人，隔着层薄纱的衣料，摩挲着那具冷冽透骨的躯体，头不由自主地低下去，慌乱地，找寻允浩红艳如花的嘴唇……

4、
“臭小子，装什么死，快给我醒醒！”
沈昌珉意欲满足地睡得正香，却听到一个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脸上还伴着几下剧痛——昌珉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允浩面前那般温柔的晴颜对着他就变得这样暴戾！再甜美的梦也禁不住这蹂躏，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满腔怨气地朝打扰他睡眠的罪魁祸首嘟囔：
“别拍啦！再拍就真的要死了！”
晴颜长长吐口气，竟破天荒听话地立马停住了手，“呼——总算是把你给弄醒了……”然而片刻就反应过来，对着依旧半梦半醒揉着眼睛的那人的高挺鼻梁就是一拳，“呀，臭小子！你这什么态度啊……”
这一拳，把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没坐稳的昌珉又打趴在了被褥上，然而却也把他还混混沌沌的脑子捶得清醒过来——师兄！
他忙扭头四下里打量，然而身边空空如也，那个本该躺在自己身侧的人已经不见踪影——而且——自己怎么会躺在卧室的床上？
允浩呢，允浩去哪儿啦？
昌珉一个纵身跳下床，赤着身便要往外走，然而脚还没沾着地，一个站不稳，竟软身瘫倒。
“你见鬼啦！”晴颜又大声叫起来，急忙过来搀他，“小祖宗，算帮帮我的忙好不好，安生点儿！我可是花了一晚的工夫才从鬼门关把你的小命捡回来，现在还没歇过劲儿呢！你再闹腾我可没那闲工夫再救你！”
“救，救我？！”昌珉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了？”
“你问我？”晴颜简直要被气死，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怒气冲冲地吼起来，“我还要问你怎么回事呢！我让你去练功，可没让你练到走火入魔！瞧你那点儿出息，越来越笨了，竟然到现在还出这种低级问题！”
“我，我走火入魔？！”昌珉眼睛也瞪了起来。
“干嘛这副鬼样子！难不成还觉得我骗你！”晴颜显然是因为没休息好，正满肚子火没处撒，也不分青红皂白地继续抢白他。
昌珉这时候反倒没气力跟她吵了。
走火入魔？难道说昨晚那一切都只是自己魔性缠身时的幻觉？
“那，师兄呢？”他不甘心。
“还能在哪儿，自己房间呗！”晴颜语气依然泼辣，眼神里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
昌珉完全泄气了，原来真的只是美梦一场，然而这梦也实在太真实，那样绝美的容颜仿佛还清晰可见，那样甜香的味道也还存留在他的唇齿边，还有那醉人的气息，滑腻的触感……
顿时觉得身体里的那团火又被点燃——
“又犯什么傻呢？脸红得跟烤熟了似的！”
拳头和声音同时到达，又亲切地吻上了他的脸。
该死的晴颜！
昌珉在心里低咒了一声！摸着遭遇过无数次厄运的鼻梁——迟早我这又挺又直的鼻子要被这暴力的女人给毁掉！
“暴力女”倒顿时更“关切”地凑过来，表情夸张到几近扭曲，“没事吧，不会真的再来一次吧？不要啊！”
该死的！再次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扯过被子，连头带脚蒙上，生着闷气：
“我走不走火入魔是我自己的事，要你管我！”
“好，好你个没心没肺的小王八蛋！我不管你！烧死你算了……”

6、
晴颜摒声息气潜进自己的小屋，比溜出去的时候更为小心，亦不敢点灯——隔壁住着的允浩从小有浅眠的病症，下半宿尤其的睡得轻，一丝的响动和亮光都足将他惊醒——摸索着将身上的夜行服换下，塞进暗柜。身上的力气在柜门锁上的一瞬消失无迹，懒懒倚在墙上，一声叹息在寂静幽暗的屋子里，蔓延开去。
“他交待些什么了？”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豆油灯盏点亮，昏黄的光温柔地洒在那张现着虚弱的脸上，更衬得他颜色灰暗无光。
“你……等我很久了？”晴颜瞪眼望着这意外出现在面前的人，着实狠吃了一惊。
“昌珉来看过我了！他吐息不太对劲——”允浩像是没听见她的问题，自顾自说着些不着边的，“你不必责怪他，他没有不听你话，只是在门口站着，没进房间……”
虽然允浩求着情，晴颜还是在心里把昌珉狠骂了一通——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长脑子干嘛用的！他难道真以为允浩成病猫了，竟然敢不把他的功力放在眼里！
心疼地看向允浩：雪白的衣衫，因为身体的消瘦已经显得过于宽大而飘逸，更托出他本就有些过于不食人间烟火的风姿，因此使得整个的人有了种随时要飞逝，任谁也握不牢的幻觉。晴颜一向不喜欢看允浩着白色，那颜色太干净，而允浩，更干净，这样极致干净的叠加总给人无法长久的感觉，也总让一些她竭力想从脑子里抹去的事实清晰无比。
然而允浩却爱极了这没有色彩的颜色，从懂事起，他就一直选择把自己掩藏在这样一片白茫茫当中。
近来愈是。
这一向他连脸色都越来越像身上的衣服一样苍白刺眼了，不足的睡眠更是将仅剩的那一点精神洗劫一空，他点亮了灯，便顺势依着那木桌，斜靠，一动不动。不说话时像极了一座精美的雕饰，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真切——无怪，以晴颜的修为，也一点没察觉出他在房中。
他轻闭着眼，睫毛隐隐颤动，在眼睑上投下淡淡怯怯的阴影。
休整着微乱的气息。片刻。
“明天——继续吧！”
他睁开眼，显出一丝久违的清亮的光，然而稍纵即逝。
“你——”
晴颜望向那双眼睛，那垂着的视线里还残留着飞蛾孤注一掷的决绝神情。
心又开始猛颤。
允浩，又要放弃自己了吗？
低头，沉默。
“还是等你身体好些再说吧……”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没能力替他做什么选择，但不能更不想就此松手——这是她唯一可以补偿对他亏欠的方式！
“不需要了。反正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允浩笑了，笑容美得无以伦比，却也苦涩得无以伦比，“我，或者我和昌珉，没有选择余地。我累了，早点结束吧，对大家都好！”
他站了起来，抖了抖衣袖，轻掸去那些看不见的灰尘。
晴颜无法辩解，因为她无法否认，允浩说的都是事实。
然而，允浩，昌珉……
脑子里竟然出现那个笨蛋小子烧得通红的脸，还有那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声：
“允浩……允浩……”
“允浩——”
还是叫住了正缓缓朝外面走去的人，定定神，下了决心——
“其实，大师姐以前也说过这些话！”
意料之中的，允浩停了下来，还是背对着她没转身，然而晴颜知道他在听。
“师姐的选择保住了你，可是并没给你快乐是么……你现在选的，也许会让也昌珉重蹈你的覆辙……或者，大师姐当初是选错了，我们，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

第四章
10、
晴颜的嘴毒，晴颜的针更毒，然而天下事总逃不开以毒攻毒这四个字去。
身体能为自己掌控是件多么幸福的事，经过几天禁锢的昌珉比任何人都有更深刻的体会，所以在他看来，相对于重获自由的愉悦，昨天遭受的痛苦实在是太物超所值的代价。
然而允浩似乎并不这么想。整整一天，他绷着的脸一点没松过，对于晴颜瞒着他替昌珉针灸的事一直耿耿不得释怀。那个始作俑者这时节早已经躲了开去，只撺掇着昌珉陪着正生气的人上山来。
昌珉偷偷偏过眼去望他，盘算着用什么方法才能化开气氛。
“师兄啊，我前些天按你所说在练冰凝花雨，你来看看，可否有些进益？”
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
说着，信手捻个剑诀，腾身起在半空里，运起一股真气，自指尖绵延开去，直指面前数丈远处的残花半树。瞬时秋风里更添了几分阴冷，那杜涟枝头的红花也震颤起来，随着昌珉指上力气的贯注，渐渐的有花萼脱离树枝，像被线串好了似的，齐齐地朝他飞来，将他整个人裹进了红色的圈子里，然而只是须臾，红色的包围里开始泛出一丝雪色，并渐渐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直至雪白将艳红包裹得一丝不透，昌珉才低喝一声，猛向半空劈出一掌，收势，缓缓下坠。
从出手到收势，不过一瞬光景，动作迅疾，却又轻灵潇洒无比。
他的脚刚一沾地，那些飞舞在半空里的雪白便变得透明，跟着纷纷碎裂，飘零。
昌珉弯腰拾起一块碎片，嘴角带了丝得意的轻笑。
“是五角形哦，现在不会失手了呢！”
允浩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一瓣血红的花萼被严严困死在剔透的冰霜里，彰显着他无奈的美丽，那冰棱的外围生生被昌珉的掌风修出了干净利落的五个角，切口如刀削般流畅滑腻，不似人为。
然而允浩却摇摇头，“你还是犯了张狂的旧毛病，真气不敛，运功时心有杂念，以至气未送出，已败露了行迹。这招冰凝花雨说来其实并无出奇，只有两处值得圈点，其一在于化气为冰，其二则在运功时文风不动，否则一招未出倒令对手起防范之心，甚至钻了空隙，便偷鸡不着蚀把米，毫无功效可言了……那么多招式你不修炼，倒偏生喜欢这中看不中用的！”
允浩指点着昌珉的破绽之处，脸色倒当真缓和起来。
昌珉得逞，也不把他的责备之意放在心里。
“这也不能怪我，”他继续笑嘻嘻地，“我们只在这山里住着，又没什么猛虎恶兽，左右不过一个晴颜，也用不着这些应付，学武功本就无用，当然是挑些中看的来修习了。”
几句话说得允浩心不由一动，问道：“昌珉不喜欢练功？”
昌珉这时候若细心，应该能发现允浩脸色已有不对，但他许是兴奋过头了，并没留意这许多。
“倒不是讨厌，”他松了松筋骨，又随意比画了两式，只是神色有些无聊，“不过总觉得不知道为什么要练，既然用不上为什么要学？”他转过头望允浩，像是希望他能给出个结论。
可惜允浩无法给他结论。
为什么学，允浩原也不是没自问，然而他并不那么愿意去多想，那时候的他即便没有理由，待在谷里做着这些也不会觉得无味，原因根本不对他够不成吸引。
况且是那样的理由。即使知道了，他也巴望着能忘记。
然而昌珉需要理由——
“下雪？”
昌珉很是诧异的声音打断了允浩的遐思，很快的诧异被孩子般的惊喜取代——。
“真的是下雪，师兄，真的是下雪！”
雪青的天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成了暗灰色，缀满碎碎的絮，密密麻麻的灰黑，砸进抬起头的眼睛里，在温热拥抱下化成暖流，灌入心中。
簌簌的，是雪落的声音，落上那半树血红，花瓣便都随着雪片飘下来，半盏茶的工夫，就只剩了些苍虬枯褐的树枝。
“又是一年尽了……”
允浩眨了眨眼，望着一地的雪白血红，脸色惨淡。
良久，他抬起头，却带了笑意。
“昌珉啊，你不是想学那招狂花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