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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文】生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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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读过之后,总有一种感情盘踞在心理,久久不化。


IP属地:北京1楼2013-04-03 22:22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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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踪了好些年的苏子山,突然在一九五三年秋天回到了湘潭。四十岁的苏子山穿着中山装,跛着一条腿,在秦老汉的引导下,走入“正骨堂”的后花园。夕光,菊花,时间仿佛倒流,与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十分酷似。
      但听到不成节奏的脚步声,陶以成一惊,他猜想是苏子山回来了。当时他正站在一丛菊花前,他没有回头,冷冷地问:“被放出来了?从局子里?”
      苏子山突然哈哈大笑,说:“陶先生,误会,误会。”
      “当会长也是误会?”
      “是党派我打进敌人内部的。烧军火仓库,杀日军军官,毒死战马,也是我指挥同志们干的。抗战快胜利时,因身份暴露了,党让我去了延安。这次回来,是到卫生局当副局长。陶先生,老朋友来了,也不让我坐。”
      陶以成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极尴尬,他说:“苏先生……苏先生,我不知道啊。”
      苏子山说:“别说你不知道,全城也只几个人知道!”
      “唉唉。你的腿……”
      “别说了,别说了。我来是想请你加入京剧票友社,你的方巾丑不能糟蹋了。”
      陶以成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苏子山又说:“你在伤科医院,医德医术都让人称道,好多人向卫生局写信表扬你哩。”
      陶以成突然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苏子山走过去,拍拍陶以成的肩,然后默默地走了。
      陶以成常到京剧票友社去参加活动。
      但他怕看见苏子山那条跛腿,身子一摇一摇,像一片风中的叶子。但苏先生却从不提腿的事,总是笑盈盈的。
      票友社又排了《群英会》,苏子山自然是不能演周瑜了,谁见过跛腿的周瑜?他说:“我在后台捡箱,为大伙招呼着。”
      陶以成也执意不肯演蒋干,他对苏子山怀着深深的歉意,他说现在身手不灵活了,上不了台,还是留在后台和苏局长一起捡箱、催场吧。
      他想起那年对苏子山说过的一句话:“从此怕是不能上台演周瑜了。”现在一切都成了真,苏子山果然上不了台,那条跛腿啊。
      正式演出那晚,戏院里坐满了人,台上也是一片繁忙。苏子山和陶以成待在后台,忙得团团转,在锣鼓琴弦中,彼此都不敢对视,只是埋着头做事。到“军帐饮酒”一折时,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坐下来,静静地听从前台传来的念白声、唱腔声、琴弦声、锣鼓声,如同两尊石头。
      苏子山转过脸,情不自禁地念白:“啊,仁兄!”
      陶以成慌忙接上:“贤弟!”
      “请观我营将士可雄壮否?”
      “真乃雄虎之士也。”
      “再看后营粮草,堆积如山,颇足备否?”
      “果真兵精粮足,名不虚传,啊啊哈……”
      “子翼兄!”
      “贤弟!”
      苏子山猛地从剧情中走出来,遂住了口。
      两人又静如石头。
      日子一天天打飞脚过去。
      谁也不会知道他们过去的事情。
      一九五七年“反右”前夕,苏子山到伤科医院去检查工作,顺便到诊室去看望陶以成。陶以成一个人一间诊室,那天又没有病人,正伏在案前用毛笔写一张大字报,题目是《院长不能满足于当外行》。
      西斜的阳光射进窗口,使那一笔漂亮的“板桥体”格外醒目,苏子山赞了一句:“好字!”
      陶以成一回头,见是苏子山,很高兴,说:“你看怎样?”
      苏子山瞅了瞅门外,低声说:“不能贴出去,毁了!”
      陶以成说:“这么好的字,毁了?”
      “你听我的,毁了!”
      “不!苏局长,我说的是真话。”
      苏子山长叹了一声。
      站了一阵,苏子山想起早几天有人来询问他跛腿的事,说是偶尔听一个老人说,是陶以成故意治跛的!苏子山忙说:“瞎说,是我护理不好,没遵医嘱,怎么怪陶先生?!”
      此刻,苏子山说:“你要贴大字报,我就不管了。有一件事,你可要注意。有人问你给我治腿的事,那不是你的错,骨头正好了,是我后来没注意养护造成的。切记,切记。”
      望着苏子山离去的背影,陶以成觉得喉头哽哽的。
      后来,跛腿的事倒是没有人追究了。
      但是,陶以成被打成了“右派”。
      他庆幸自己没有成家,帽子戴上了,工资减下来了,反正是一个人,不怕。
      他想起了苏子山的提醒,很感激,但无怨无悔,不就是说了几句真话么,人活在世上,“正直”二字是少不得的。
      他们很少接触了,不串门,不单独相处。票社早已解散,只是各自回到家中,关起门,低声唱几段,过过瘾。唱得最多的还是《群英会》。
      陶以成想,总有一天他要向苏子山讲讲当年治腿的情由,那条腿确实是他故意治跛的,假如有机会,他相信他是可以把那条腿重新正过来的,他有这个本事。


    IP属地:北京4楼2013-04-03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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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十点,太阳火辣辣的,他们的短衣短裤都几乎湿透。上坡,正当石头碰着苏子山左腿膝部的那一瞬,陶以成突然脚下一滑,跌倒了,石头便狠狠地砸在苏子山的膝关节上,苏子山一声痛叫。
        大家都围了过来,搬开石头,只见砸伤的那条腿血肉模糊。
        陶以成弯下腰,小心地在苏子山的伤腿上摸了摸,对背枪的汉子说:“粉碎性骨折!”
        背枪的汉子吼道:“活该!陶以成,你把他背回去,处理一下伤口。其余的,干活!”
        陶以成飞快地背起呻吟着的苏子山,回到那茅草房。
        他噙着泪说:“子山兄,忍着点,有我,嘿,不出三个月,我要还你一条好腿。”
        陶以成认认真真地为苏子山的伤腿正骨、接骨,他的手指仿佛长了眼睛,连每一块游移开的小小的碎骨都让其回归原位。然后,从那口旧樟木箱里,寻出杉皮夹板、绷带,以及一些已成粉状的药末。
        他把药末塞到嘴里,细细地嚼,嚼得嘴角流出黄黄的汁水,那种苦辣之味,来得如此强烈,使他直想呕吐。嚼熟一把药末,敷到伤口上;再嚼,再敷,直到敷满整个受伤的部位。然后上夹板,缠绷带。
        苏子山感动地说:“以成,又麻烦你了。”
        “是老天给我一个机会,让你这条跛腿正过来。可惜,我手上缺少药物,要不,用不了多少日子的。”
        陶以成还得去劳动,这是命令。他上工去之前,便给苏子山打好饭菜,备好茶水。还特意交代,要少喝水,要让大小便训练出一个规律来,即在中午和晚上,他那时回来了,可以照料,千万不要乱动,不要让骨头在复位时产生振动。早晚,还让苏子山喝两次尿水。是陶以成拉的尿,前面的和后面的不要,只要中间的那一段,盛在他的那把平日喝水的紫砂壶里。
        “子山兄,委屈你了,喝吧,别嫌腥。为让尿水清纯,我连肉都不吃了。”
        苏子山哽咽着喝下尿水。
        陶以成隔三差五被找去谈话,要他划清界限,争取宽大,决不能再犯从前的错误:精心治疗一个汉奸的伤。
        陶以成说:“那绝对是一条废腿,神仙也没办法的。”
        “那就好。”
        一晃三个月过去了。
        苏子山站起来了,而且站得直直的。
        有一天深夜,陶以成突然被几条汉子从床上拖起来,用绳子捆了个结实。
        陶以成仰天大笑,对苏子山说:“子山兄,你多保重,我陶以成再无什么遗憾了!”
        说毕,大步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又说了一句:“正骨堂堂主陶以成就此告别!”
        陶以成再没有回到农场来。
        他在一次次的批斗中,被折磨至死。
        噩耗传来,苏子山哭得死去活来。


      IP属地:北京7楼2013-04-03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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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苏子山已经垂垂老矣。
          岁月已经还他以清白。还陶以成以清白。
          他平时再不哼唱京剧,但每年清明,他执意让老伴和孩子陪他到公墓去祭奠陶以成,水酒、果品、香茶,虔诚地摆在墓碑前,默哀良久。然后便情不自禁地低声念和唱《群英会》里的段子。他看见陶以成扮演的蒋干正走了过来,便忙迎上去。
          “有请蒋先生。啊子翼兄!”
          ……


        IP属地:北京8楼2013-04-03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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