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是钟仪的生辰。
去年的这个时候,子重找遍了整个楚国,终于寻了一坛上好的桃花酒,献宝一样捧到钟仪眼前,道,钟仪,你看,你可欢喜。
钟仪上前轻轻抱住了子重,将头埋进他玄色的衣衫里,轻轻点头,道,嗯,欢喜。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钟仪忘不掉子重身上的味道,那是上好的伽罗香,闻之耳聪目明,凝神静气。
与子重不同,姬寿曼身上有着淡淡的荷花香,那是酥酥软软的香气,像是一个迷迷蒙蒙的梦,曾几何时自己差点要沉溺进这片温软浓香中。
然而钟仪还是没有。
帝王将相,纵有真情,终付流水。
姬寿曼和子重,终归是一样的。
钟仪一直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那个傍晚。
那日晋景公唤姬寿曼入殿议政,钟仪便在寝殿中抚琴吟唱。
忽而有人传报,须臾媚姬踏入他的寝殿。绝代佳人纤纤玉指轻轻一点,媚眼如丝,你是钟仪?
钟仪也不起身,微微侧首,青丝散落肩膀,淡淡道,正是钟仪。
媚姬旋袖而坐,额间桃花花钿闪着咄咄逼人的朱光,你可愿入我灼华殿,做我琴师?
钟仪停了片刻,拢了袖子,道,钟仪不愿。
媚姬冷笑道,好一个不识抬举的钟仪,你若不肯,苦头是便自找的。
芊芊柔荑一挥,便有侍卫进来按住了钟仪。媚姬银铃般的笑声响彻整个青莲殿,绛都何其大,没有本妃得不到的东西。像钟仪这等妙人,留在青莲殿也是暴殄天物。只有本妃的灼华殿才配得上最好的物件。
钟仪端坐于琴前,仍是波澜不惊,道,娘娘与景公子的恩怨,钟仪不愿多言,然,钟仪兀然变了脸色,桃花般明艳的眼眸凌厉了起来,钟仪堂堂男儿,绝非物件,岂容你如此羞辱,钟仪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愿离开青莲殿半步。
媚姬哪里受过如此斥责,瞬间变了脸色,咬碎一口银牙,恨恨道,你想死?若不成全你,倒是本妃不仁义。
待到桃夭匆匆报与前朝的姬寿曼知晓赶回来时,钟仪已经被打得只剩半口气了。
姬寿曼看着倒在地上的钟仪,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媚姬抚着有些划痕的朱蔻指甲,咯咯笑道,公子回来的正好,区区一个琴师,公子不会舍不得赠我吧?
钟仪是我的。
媚姬愣了一下,没料到是如此直白的抢白,又接着说了下去,想我灼华殿也从你这青莲殿取了不少……
姬寿曼又一次打断了她,他一字一顿道,钟仪是我的。
媚姬连着在两个人身上吃了闭门羹,突然有点愣怔。半响大怒道,笑话,公子去问问主上,整个绛都,可有不是我媚姬的东西!
姬寿曼也不理她,只俯身来抱了钟仪,冷冷道,那我们便去见父王,问个清楚,钟仪是谁的。
钟仪此时已经模糊了意识,他只是蜷缩在姬寿曼的怀里,反反复复喃喃道,我不是任人送来送去的物件,我不是物件,我不是。
姬寿曼抱紧了他,俯身微凉的唇如蝶一般轻轻碰了一下他紧闭的眉眼,道,嗯,你不是。
再后来的钟仪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两夜后。他躺在青莲殿姬寿曼的塌上,窗外月明星稀萤火琉璃。
他看着姬寿曼充满血丝的双眼,只淡淡说了一声,让公子费心了。
姬寿曼微微低头,低声说了一句无妨。倒是身畔的桃夭探过头来,夜莺般清脆的声音显得略有些聒噪,先生可醒过来了,我们公子整日整夜守在塌前不肯合眼,看的我们这些下人都要心疼。
姬寿曼微微咳嗽了一声,桃夭却不买账,叽叽喳喳给钟仪打了扇子,絮絮叨叨又说了些姬寿曼这两日照顾自己的琐事。钟仪一言不发,如夜般漆黑的眸只是愣愣的看着姬寿曼。
姬寿曼也不解释,接过桃夭手里的莲子粥,一勺一勺的送至自己嘴边。
钟仪喝完姬寿曼喂完的清粥,合衣躺下,见他仍不歇息,只是怔怔的望着自己。道,站在那做什么,说着伸手推他,早些安寝吧。
姬寿曼却顺势将自己扯进怀里,像是要将他揉碎进心脏中一般,只是喃喃自语道“钟仪,钟仪。你可曾对我有过半分真心。”钟仪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听出他语气里的哽咽。
然而钟仪可是真的对姬寿曼毫无真心?
这恐怕钟仪自己也说不清了。
只是,他曾经想过一辈子守在姬寿曼身边,护他周全。然而,他反而在姬寿曼转身之际,狠狠在他心上剜了一刀,细长锋利的刀,连血带肉。
他记得那一夜晋景公和自己彻夜长谈后,晋景公将那把桐木琴还给了自己。他像行尸走肉一般离开青莲殿。
他记得离开时姬寿曼疯狂的拉住他的手腕,似是要把他生生撕碎。他说了什么呢?钟仪听不清了,他只是盯着姬寿曼一张一合的嘴巴,心中默念,就这样杀了他吧,杀了他吧。
他想到了那个午后,姬寿曼贴近他的耳朵,轻声细语道,钟仪,我不要王位,待父王百年之后,我们便携手归隐,我日日听你抚琴吟唱,可好?
慌神之中姬寿曼晃醒了自己,钟仪听到他狠狠的开口,你做得一切都是为了子重?你喜欢的一直都是子重?钟仪!你说话!你给我说话!你不是很喜欢玩弄别人的真心么!你不是想让我生不如死么?我就在这!你走什么!你去哪里!
姬寿曼越说越说心痛,好像心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伤口,血肉模糊的叫嚣着为什么为什么。
姬寿曼红着眼睛望着他,突然一把揽过钟仪吻了过去。钟仪有些木讷的品尝着姬寿曼滑软的舌尖,还有唇齿间浓烈的酒。他没有闭上眼睛,只是有些茫然的望着硕大的青莲殿,冷到彻骨。
最终姬寿曼还是放开了他,像是突然褪去了华光,摇摇坠坠的跌坐在椅子上,一字一顿颓然的说,钟仪,我喜欢你。
钟仪像逃一样的抱着桐木琴冲出了青莲殿,完全不顾身后如杜鹃啼血一般的声声悲鸣。
这年的雪,开始飘落了。
春日的桃花,夏日的莲花早已落入黑土添了花肥。
整个绛都银装素裹。
落了片白茫茫,甚是干净。
子重欠他,他却亏欠了姬寿曼。
这辈子怕是算不清了。
因为他知道,临行之前,他喝的那杯桃花酒里的毒,下一刻钟就要发作了。
白茫茫一片,甚是干净。
钟仪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