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洪武到天顺,是明代制义的初始阶段。这一时期的制义,基本上“皆恪遵传注,体会语气,谨守绳墨,尺寸不逾”[5]。明太祖朱元璋在制定科举规条时,沿袭元朝制度,主要以程朱一派对儒家经典的解释为考试标准,“《四书》主朱子《集注》,《易》主程《传》、朱子《本义》,《书》主蔡氏《传》及古注疏,《诗》主朱子《集传》,《春秋》主左氏、公羊、谷梁三《传》及胡安国、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6]。至永乐时,明成祖朱棣又令儒臣编纂《四书五经大全》以为科举考试的法定文本,“废注疏不用”,程朱理学在学术思想界的影响更加强大深刻。朝廷还再三诫谕“一宗朱子之书,令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7],用以端正士习,钳制人心。在这种思想氛围中,举国上下皆一禀宋人之成说,“所谓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耳”[8]。希图发身功名、掇取禄位的士子们,碍于“功令严密”,自然是“匪程朱之言弗遵”[9],“以其意铺叙为文,不敢稍渝分寸,以求合于有司”[10],所作制义率皆“信经守传,要之不抵牾圣人”[11]。至于《四书五经大全》是否存有舛误,士子不敢轻疑,更不敢轻言。顾炎武曾愤激地指斥“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说亡”[12],批评《大全》之修“仅取已成之书,抄誊一过,上欺朝廷,下诳士子”,而当时“制义初行,一时人士尽弃宋元以来所传之实学,上下相蒙,以饕禄利,而莫之问也”[13]。
在制义的文体风格上,本时期“风气初开,文多简朴”[14],“取书旨明晰而已,不尚华采也”[15]。这种风格的流行,与朝廷的大力提倡和当时文学趣味的浸染是分不开的。明太祖朱元璋对深词艰语、骈俪绮靡的文风深恶痛绝,他曾诫谕翰林院官员说:“古人为文章,或以明道德,或以通当世之务。如《典》、《谟》之言,皆明白易知,无深怪险僻之语。至如诸葛孔明《出师表》,亦何尝雕刻为文,而诚意溢出,至今诵之,使人自然忠义感激。近世文士,不究道德之本,不达当世之务,立词虽艰深,而意实浅近,即使过于相如、扬雄,何裨实用?自今翰林为文,但取通道理、明世务者,无事浮藻。”[16]基于这种指导思想,朱元璋尽管建立了通过考试选官的科举制度,但却明确表示不赞成考试文字徒炫文词。在《开科取士诏》中,他赞扬周代“取材于贡士,故贤者在职,而其民有士君子之行,是以风俗淳美,国易为治,而教化彰显”,批评后世取士“但贵词章之学,而未求六艺之全”,宣布自己开设科举的目的是“以取怀才抱德之士,务在经明行修,博古通今,文质得中,名实相称”[17]。为了“去浮华之习,以收实效”,他要求“义必以经,论必以礼乐,策必以时务”[18],并规定经义“不拘旧格,惟务经旨通畅”,时务策“惟务直述,不尚文藻”[19]。他还特地“命宋濂、詹同等撰经义式,先期行礼部颁降”[20],以为士子作文之式则。当为弥补科举之不足实行荐举时,他更是明确规定“必以德行为本,而文艺次之”[21]。在这种科场规条和取士原则的掣制下,参加科举的考生们自然不敢铺叙艳词瑰语,所作制义率皆“质而不俚”[22]、“朴遬而无文”[23]。
明初文坛的领袖人物,也反对为文“组织绮丽,张浮驾诞”[24],提倡以文章为明道经世之具。如一代文章宗师宋濂在年过五十后,对自己青壮年时期“溺于文辞,流荡忘返”深感愧恨[25],他重新审视文章的功用,主张“明道之为文,立教之为文,可以辅俗化民之为文。斯文也,果谁之文也,圣贤之文也”[26]。宋濂的高足方孝孺以文章理学著称于时,有“小韩子”之称,深得朱元璋称许,他亦从教化与致用的角度看待文章的作用,认为“凡文之为用,明道、立政二端而已”[27],批评近世作者“较奇丽之辞于毫末,自谓超乎形器之表矣,而浅陋浮薄,非果能为奇也”[28]。到永乐以后,“台阁体”成为文坛的主导流派。“台阁体”的代表人物是杨士奇、杨荣、杨溥,合称“三杨”。在从成祖到英宗的近40年的时间里,他们长期辅政,以台阁重臣兼为文坛领袖。在文学趣味上,他们“诗法唐,文法欧”[29],崇尚宋代欧阳修、曾巩一类的纡徐平畅的文风,主张“以其和平易直之心,而为治世之音”[30],大力提倡醇厚典雅、平正雍容的语言风格,并以此种风格为绳墨规矩衡量科试文字之高下优劣。如杨士奇担任会试主考官时,“务先典实之作,以洗浮腐之弊”[31]。士子们为求榜上有名,为文务求“措词淳雅”[32],以合时好。由于上下好尚一致,衡文标准明确,士子皆知所依从,正如林材所说,“当是时也,学出于一,上以是取之,下以是习之,譬作车者不出门,而知适四方之合辙也”[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