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隆冬十二月,大雪纷飞。
片片雪花在天地间纷飞,模糊了视野,覆盖了大地,天边薄光几乎就要被黑夜吞噬殆尽,捉著天色完全暗下之前,一辆马车自城门方向疾驶而来,却在经过一株杉木前紧急停下。
那株杉木年过两百,是京城里最高耸显眼的一株树木,即使在大雪纷飞中依旧屹立挺拔,让人远远的就能瞧见。
「小姐您不能下马车啊,会冻著的!」
马车前方传出车夫惊慌的呼声,接著一团又圆又小的身影忽然跳下马车,啪地一声,瞬间以完美的大字形滑仆在柔软的积雪上。
「小姐!」追下马车的车夫可吓坏了,连忙弯身将人小心翼翼扶起。「小姐您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了?或是哪里摔疼了?」
结崎雏乃,京城首富之女,一岁识字,三岁作诗,如今甫五岁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目十行而能过目不忘,是结崎家两老的心头宝,更是他们这些奴仆崇敬膜拜的主子,压根儿不敢让她有半点闪失。
「我没事。」小女孩若无其事的站挺身子,任由车夫替她拂去一身雪花,一双圆眸却是透过纷纷白雪直视杉木下那团白影,一点也不在乎身上的珍贵白狐裘是否有所脏污。
「小姐你要去哪儿?」车夫忧急地问道,却见雏乃充耳不闻的迈开脚步,直朝杉木走去,但与其说她是用走的,倒不如说她是用爬的。
他家小姐仅五岁大,可这场大雪却已连下好几日,路边积雪几乎有半个人高,实在难以行走,车夫问不出答案,又不敢冒犯伸手阻止,只好身先士卒冲到前方开路,让她能够安全抵达树下。
然而直到走到树下,车夫才蓦地发现树下竟然躲著一名男孩。
男孩个头不小,却相当瘦弱,约莫十岁大,此刻正一身雪白的蜷缩在树脚边,乾瘦小脸早已被冻得青白,若不是那双黑眸始终炯炯有神的直视著前方,浑身颤抖,真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活著。
原来小姐是看到了树下有人,才命令他紧急停下马车。
「你在等什麼?」结崎雏乃好奇地走到男孩身边,单刀直入地问。
早在半个时辰前,她心血来潮想到东市买点东西时,就瞥见他站在这株杉木底下,她以为他在等人,没想到半个时辰后他依然待在树下,整个人却缩成了一团。
风雪愈来愈大,他若继续待在这儿,迟早会被冻死的。
她担心他的安危,没想到面对她的询问,眼前的男孩却只是沈默以对,不知是被冻僵了还是耳聋了,始终没有半点回应。
「你在等什麼?」她没好气的又问了一次。
还是一片静默。
自始至终男孩都漠然无声,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丝毫动摇,但雏乃知道他并不是聋子,就算他是,他也应该看得到她。
也许,眼前这蜷缩成一团的男孩,压根儿只是不想理她——
这个推断,让她立刻不悦的眯起圆眸。
自小她就是众所瞩目的焦点,没有人能无视她,更没有人敢忤逆她,他当然也不能不理她!
「球。」二话不说,她立刻将小手探向身旁的车夫。
若是他人肯定无法理解,车夫却是训练有素、反应极快的捏了颗雪球,恭敬交到她套著鹿皮手套的小手上。
啪!
她拿著雪球立刻砸向小男孩,看著那宛若冰封冻结的小脸,总算静静裂出一丝波澜,她却没有露出得意的笑容,只是高傲昂起精巧下巴,小手再次探向车夫。
车夫早已有所准备,立刻将迅速捏好的雪球再次恭敬奉上。
啪!啪!啪……
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她丢得手酸,男孩才终於转过头,笔直看向她。
他的黑眸非常深邃,目光沈默而坚定,对她的任性完全不兴波澜,彷佛高岭夜月下的深潭,平静地漾著一缕月光,浅浅的,却是那样的永恒沈静、深邃无垠。
仅仅一眼,就揪住了她的心。
「小姐,天就要黑了。」一旁,车夫忍不住出声提醒,实在担心无法在天黑之前将宝贝小姐送回府中,可雏乃却无视他的提醒,朝男孩又跨去了一步。
「我再问一次,你在等谁?」她就是坚持得到答案。
男孩看著眼前个头你小,却是一身尊贵傲气的小女孩,心知肚明自己不该得罪她,只好努力蠕动早已冻僵的嘴唇,试图挤出一点声音。
「我娘。」
「你娘?」她皱起眉头,看著眼前的冰天雪地,灵亮有神的圆眸瞬间像是闪过了什麼,接著她斩钉截铁的告诉他残酷的人性。「她不会来了。」
深邃黑眸还是那般平静柔和,没有半丝动摇。
「她会来的。」男孩静静的看著她。
「她不会。」她瞪著他。
「她会的。」男孩平静说著。「娘要我在这里等她,等她办完事就会回来接我了。」
「她说谎!」她戳破他不切实际的奢望,点出最有可能的事实。
他娘若是宝贝他,就不会舍得将他一个人留在这冰天雪地里,这麼久都不回来,而他也真笨,都冻成这样了,还坚持相信他娘。
男孩看著她美丽却无情的脸蛋,不再试图辩驳,只是捉紧身上破旧的毛毯,颤抖得更剧烈了。
「你娘说谎,因为她不要你了。」她重复自己的猜测,故意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对他的执著感到不悦,却更气他的愚蠢。
她向来不喜欢笨蛋,但他的执著除了让她不悦,更让她觉得……觉得……
总之,他娘才是真正的笨蛋,怎麼忍心扔下自己的孩子?怎能忍心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用谎言将他困在风雪之中,难道是想杀了他吗!
「不……不会的。」男孩低声喃喃,抖得更厉害了。
「怎麼不会,她就是不要你了,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她一次又一次的说著,恶毒得连一旁年过三十的车夫都觉得难以忍受,却没胆开口干涉。「你若继续等下去,只会死在这儿!」
「你为什麼……要这麼说?」男孩一脸惨白的抬起头,好虚弱好虚弱地问。
「因为这是事实。」她抿紧小嘴,试著漠视他眼里的受伤。「而且我可以跟你打赌,你娘永远不会回来接你,若是我错了,你可以要求我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但若是你错了,你就必须跟我走,成为我的人。」
「你的人?」男孩忍不住一愣。
「对,我的。」她将小嘴抿得更紧,只知道不能让他继续留在这儿。
她盯著他深邃柔和的眼,盯著他执著坚定的目光,一瞬间非常确定,她要把他拐回家!
「赌博……」青白小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好不容易才又吐出一串虚弱的回应。「赌博是不好的……」
「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她不怀好意的朝他逼近,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清楚写著跋扈和张狂,一点也不像是年仅五岁的小女孩。
男孩一脸错愕,竟无法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自一出生就没有爹,十年来与娘相依为命,他只有娘,娘也只有他,娘不会不要他的,但是他真的已经等太久了,久到连心都快被风雪冻结,又冷又饿,再也没有力气了。
他相信娘会回来接他的,他相信,真的相信。
但是他好冷好冷……而娘,为什麼还不回来……
「很好,那就这麼说定了!」风雪呼啸间,小女孩忽然将双手一拍,立刻朝车夫下达指令。「把人带走。」
「是!」一旁的车夫立刻依言执行,将虚弱的男孩一把抱到怀里。
「等等,我……我并没有答应……」男孩吓了一跳,本能挣扎反抗,却虚弱僵硬得使不出半点力气。
「但你也没有反对,既然你没反对那就是答应啦!」她理所当然地说道,不容分说地站了起来。「不过你放心,回去后我会马上派人来查,若是你娘回来找你就算你赢,明日回来也算你赢,无论哪一天,只要她回来找你都算你赢,到时你不但能要求我一件事,还能恢复自由,这场赌注你可是占尽便宜。」
「我——」
「但相对的——」她自信满满地打断他。「倘若你娘永远不回来,你就永远是我的人,永远都不许违背我的命令,更不许离开我,永远,永远!」她刻意强调,然后在他哑口无言的注视下,得意洋洋的走回马车边。
车夫将男孩抱上了马车,她却乐极生悲忽然滑了跤,在柔软积雪上再次印出一个完美的大字,吓得车夫再次脸色大变。
纵然她再跋扈、再张狂,可许多方面,她真的只是一名五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