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天命之属
德经曰:天子者,天命所归也;圣人者,天命所属也。为其顺天命而天命始归之、始属之,非所归、所属然后顺乎天命也。
在所到之此界,蒙斡他们在“大地的尽头”搜索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在高崖的旁边找到了一些标志物——那大概是前几次来妄图斩杀怪兽的勇士所留下的吧。蒙斡告诉我说:“怪兽的洞窟便在崖下——并不很低,仍有元气包裹,否则生灵是根本无法存活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所说的话。靠近大地的尽头,狂风漫卷,按照蒙斡所言,“乃元气紊乱之象”,而此元气紊乱就已经给我们带来很多不便了,更何况毫无元气之处呢?自从拥有了这具此界的躯体,我感觉精力无比充沛,膂力无比浑厚,且并无任何伤痛、不适(据说,此界之人病痛极少,更少因病夭折),但当靠近大地尽头,进入这元气紊乱之地以后,我在此界第一次感觉到了寒冷、乏力,周身酸软……
蒙斡等人随身带有某种似乎是金属质地的长杆,当下他们把三支长杆用皮索捆绑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插入并固定在了地上,而后将带来的长长的绳索系在杆上,垂下高崖。
我援索而下,大约两旬多深,终于发现在陡直的崖壁上,坚石之中,隐约显露出一个幽深的洞窟,洞口很小,仅容一人爬入。于是朝高崖上喊了一声——我不会说此界之人的语言,但呼喊还是会的——随即听到蒙斡的呼唤:“澎先生先上来,将我的武器与你。”
“不必了。”我这才猛然醒悟,自己并不会使用此界的武器,而自身的能力也未必能够超过蒙斡等勇士。在我身在所来之彼界的时候,挥斥间可破万军,孤身却不搏犬狼,虽到此界,新的躯体似乎健康多了,膂力也似乎大了些,但真有能力杀死什么怪兽吗?然而既到此处,断无退理,并且我总隐约地觉得,此行并非暴虎冯河,自蹈死路,长老得神示指引我来,定有特别的用意。在这种情况下,手中有没有武器,真的很重要吗?
我屈身钻入洞窟,手脚并用,向内爬去——洞中很黑,与长年白昼的外界迥然不同,但奇怪的是,以此界之眼目仍能清晰视物,毫无阻碍。才爬了不远,就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不禁转头瞟了一眼:“你怎么也跟来了?”
不出我所料,跟着进来的正是蒙斡。我劝他回崖上等待,内心说道:“长老不希望你也陷身险境。”
蒙斡咧了咧嘴:“我是勇士,怕什么危险?况且,有澎先生你在,又有何危险可言呢?”
我连劝了几遍,蒙斡都不肯听从,而执意要跟随,我也只得由他去了。命固在我,也在于天,倘若天要他丧命于此,能够改变命运的只有他自己而已,旁人终究无可相救。
这个洞窟非常狭窄曲折,并且逐渐向下。我在前,蒙斡在后,也不知道爬了多久,身周越来越觉寒冷。我又连劝了几遍,但这人确实顽强,甚而有些顽固,声称不亲眼见我杀了怪兽,绝不后退一步。
好吧,或者我杀了怪兽,再带你出去,或者你我共同葬身此处吧。
大约屈身攀爬了有一百多旬吧,转过一个弯,洞窟陡然变得开阔起来。蒙斡在后面扯了扯我的衣袖,低声道:“恐怕近了,我已闻到野兽的腥味。”
但我却还并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嗅觉,无法判断他所言是真是假。此界之色彩较我所来之彼界更丰富,其实声响、气味也是一样,对于这些纷繁复杂的外物,不经过长年的感受和比较,终究无法作出准确判断。但似乎并不需要蒙斡提醒了,才转过弯,我便看见了那只怪兽……
转过这个弯,我发现身处一个莫大的空间中,高峻广大,仿佛噩梦中曾经见过的那座巨大的宫殿一般——不,虽是同样的黑暗,我并不看清那宫殿第一进大堂究竟有多大,看不见它的顶,也看不见四壁,而眼前这个洞窟,我却能够依靠此界的视力,看清它的每一个细节。
高约十数旬,深约三十旬。
洞窟深处,我看到了那只怪兽——天哪,虽曾听长老说过,这是个巨大的魔怪,自己也曾设想过,能够撼动大地的异兽定与普通动物不同,可是也从来未曾想过,它竟然是如此魁伟。此兽通体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黑色的光芒——正类似于风璜给我的感受——俯伏在地,其背几乎触及洞顶,超过十旬,倘若它站起身来,或将有二十旬之高!
如此巨大的怪兽,凭我的能力真的可以降伏吗?但我既然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即便因此身死,也算是完成了天赋的使命,完成了必然的因果吧。想到这里,我慢慢直起了腰,缓缓向那怪兽走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怪兽却突然哆嗦了一下,随即朝我们的方向转过头来。他似蓝又似紫的双瞳,每一枚都如同我的拳头大小,竟能放射出淡蓝色的光芒,整个洞窟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它发现我了,怎么办?
就这么一犹豫,突然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啊,结束我痛苦生命的人呀,你终于来了。”
身后传来“当”的一声,想必蒙斡已经拔出武器来了。但我却还在犹豫,是冲上去赤手与怪兽相搏呢,还是赶紧掉头逃出洞去?
那应当便是怪兽的话语,虽然并没有见它张开大口,虽然每个字都如同重锤一般,直接敲入我的内心——
“你拿着那东西,是要杀我吗?没有用的,你的同伴来了一个又一个,都要杀我,可怜哪……”
我看到怪兽庞大的身躯下探出了一只巨爪,轻轻一抖,立刻一些什么东西发出“空空”的声音,向我们脚下滚来——那竟然是好几个人的骷髅!
“我向他们解释,但他们什么都不肯听,也象你这样,拿着些奇怪的产自山石的东西,想要伤害我。没有办法,我实在是太虚弱了,只好吃了他们,以延续这痛苦的生命,直到接替者到来。”
“你说接替者,是指在下吗?”我以内心问道。
“是呀,正是你。手中没有产自山石的坚硬之物,胸中却有天生玄玉的人呀,我已经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天生玄玉,它是在说风璜么?
我摆了摆手,示意蒙斡先不要冲动,把武器收起来。然后我问怪兽:“这些人并非一定要杀你,是因为你摇撼了大地,使大地皲裂,使他们的家园损坏,人和牲畜多死,无奈之下才舍命前来的。你可能更改恶行,给他们一条生路呢?”
“恶行?”怪兽的脸上虽然并无表情,但看那对蓝紫色的瞳仁一闪,却似乎在笑,“我若想要为恶,何必枯守在这狭窄的洞窟里?倘若我冲上那破碎的大地,四野奔驰,无论南北东西,全都塌陷崩毁,人们能够阻止吗?这些下愚的见识还真是可笑哪。”
我觉得它话中有话,更本能地感觉它并无恶意,于是张开双手,谨慎地朝前迈了几步,以心问道:“你在等待在下,但在下并不知等我何为。在下是风璜山澎让,个中缘由,还要请教。”
“澎让,是个不错的名字,”怪兽回答道,“那么我的名字,叫做幽玄。”说着话,它缓缓地舒展庞大的躯体,我这才赫然发现,它竟然只有四条腿!
在所来之彼界,我在大地尽头的洞窟中,见到了异兽幽玄。
幽玄这个名字,古籍中有所记载,一说为极北方日月所难以照耀之地,因终年幽暗,天地难察,故得此名。但还有一种说法,是我在端闳先生所藏一部威朝孤本中所得见的,说幽玄为天生神兽,生活在北方天柱齐山之麓,受上人之命护卫天柱。根据传说,早在畏朝末年,天崩地裂,齐山就已然崩塌了,难道幽玄为此才蜷伏到这小小的洞窟里来了么?它竟已有近三千年的寿命了,难道果真不是异兽,而是神兽么?
似乎能够看透我心中所想,幽玄随即回答道:“我未曾在齐山居住过,因为——我便是齐山的魂魄。”
“山亦有魂魄乎?”
“山无魂魄,因为齐山也并非是山,”幽玄似乎又在笑,“你们人类所谓的四方天柱,都是这个世界四方精魄之所化,齐山乃是北方的精华。大劫已至,世界损毁,天柱陆续崩塌,便是以齐山为始的……”
“大劫已至,世界损毁”……为什么,对于如此离奇荒诞的话语,我内心深处竟然并不觉得奇怪呢?
身后突然响起了渝竟的怒喝:“你是因为自己的世界已然毁灭,所以才妄图毁灭我们中央的世界吗?!”
这一声吼叫未免过于大胆,也过于孟浪了,但我不得不承认,那也正是我想要问的问题。
“我是在试图延缓毁灭,而并非加速,”幽玄轻轻摇头,“毁灭是不可改变的进程,有生必有死,但有情万物莫不畏死而贪生。这个世界将日益寒冷,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原本地心的热量因为四方的崩塌而流散殆尽了。你们明白吗?这个世界所以温暖舒适,草木生长,并不仅仅依靠阳光的照射,也依靠地心的温暖。我在这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最后一片土地——你们觉得寒冷吗?你们是否感觉一年更比一年寒冷?因为这是毁灭的必然进程,不是因为我。”
“中央世界还要多久才会崩塌呢?”我提出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
“或许谁都看不到,但崩塌、毁灭,终究是无可逆转的,”幽玄略微张了张嘴,象是在叹息,“就好比我的死也是无可更改的,不是多吃了你们几个族人,便能永久延续下去。好在你终于来了,澎让,你身上带着北方的玄玉,让我重新回想起北方世界尚存时的温暖……或许天命要你集齐五方的宝玉,来拯救这个世界吧。”
“我何德何能,而能得天命所授……”
“因为,”幽玄打断了我的话,“你也是天命啊!”
在所到之此界,我在大地尽头的洞窟中,见到了怪兽幽玄。
幽玄这个名字,彼界古籍中亦有所记载,一说为极北方日月所难以照耀之地,因终年幽暗,天地难察,故得此名。但还有一种说法,是我在端闳先生所藏一部威朝孤本中所得见的,说幽玄为天生神兽,生活在北方天柱齐山之麓,受上人之命护卫天柱。可是为什么,此界也有一个幽玄呢?它们之间是仅仅名称发音相近呢,还是真有关联呢?
似乎能够看透我心中所想,幽玄随即回答道:“彼界也有澎让,此界也有澎让,那么有两个甚至更多的幽玄,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我开口说道——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语言,既非此界之语,而以此界之口发出的也并非彼界之声,但我似乎清楚地知道,幽玄是能够听得懂的:“此界之澎让,形虽不同,实即彼界之澎让。那么此界的幽玄,是不是同样为彼界之幽玄呢?难道你是彼界护卫天柱的……不,你便是天柱齐山本身!”
“你只能领悟到这些吗?”幽玄似乎又在笑,“非止我是彼界的天柱,你也是啊。你我都是啊,你我的世界损毁了,所以天地之灵才散为万物,或为齐山,或为北方之玄玉,或为幽玄,或为你澎让啊!”
我还在咀嚼他话语中的深意,身后突然响起了渝竟的怒喝:“你是因为自己的世界已然毁灭,所以才妄图毁灭我们的世界吗?!”
这一声吼叫未免过于大胆,也过于孟浪了,但我不得不承认,那也正是我想要问的问题。
“我是在试图延缓毁灭,而并非加速,”幽玄轻轻摇头,“毁灭是不可改变的进程,有生必有死,但有情万物莫不畏死而贪生。这个世界将逐渐崩毁——一片碎块,还期望在宇宙中运行多久呢?蒙沌的努力能够维持多久呢?那终究是无用的啊。你们明白吗?不是因为我的翻转而导致大地皲裂,恰恰相反,我柱此以维系皲裂的大地,延缓彻底崩塌那一刻的到来。你们的家园损毁,那是毁灭的必然进程,不是因为我。”
“那么,这个世界还要多久才会崩塌呢?”我提出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
“或许谁都看不到,但崩塌、毁灭,终究是无可逆转的,”幽玄略微张了张嘴,象是在叹息,“就好比我的死也是无可更改的,不是多吃了你们几个族人,便能永久延续下去。好在你终于来了,澎让,你身上带着天生的玄玉,让我重新回想起这个世界还圆满时的美丽……或许天命要你集齐五方的宝玉,来拯救这个世界吧。”
“我何德何能,而能得天命所授……”
“因为,”幽玄打断了我的话,“你也是天命啊!”
听闻此语,我悚然一惊,立刻,内心曾经散乱的简册如同被贯连上第一道韦编似的,很多疑问就此砉然而解。于是我问幽玄:“我是天命?那么你便也是天命啊!为何拯救世界的独独是我?”
幽玄晶亮的瞳仁定定地望着我,我发现它的眼眶湿润了:“是的,我也是天命,但我已经努力过了,此刻,我将此努力交付给你。想要拯救这个世界,靠蒙沌终究是无用的,要靠的,是天地自己的力量,也便是你、我,还有许多许多散佚的精魄的力量。把这些力量集合起来,你我,还有一切,便都得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