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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斯兰感觉像是被霍德尔[8]用一只手拎了起来,就这样悬在半空中,肌肉酸痛,所有试图挣脱的无谋举动一概徒劳。是不是干脆坠落下去更好一些,他想,直接从中庭掉进海姆冥界[9]说不定也比这样强。
不过很快他就奇妙地冷静下来,开始疑惑地思索刚才那个奇妙梦境的含义。是否仅仅是在记忆中任意截取片段的回放?又或者说是有着某种隐喻的意味?——不,梦什么都不是,梦什么都不知道。梦只是一个不轻不重的提醒,或者警告。而至于提示的内容,自然是艾斯兰这些天来辗转反侧时所想的那些事。
那些事——令人心里发慌,可是就是没法停下来想的那些事。他觉得他的心里有一束火焰,就像熔岩潜藏在冰盖下,炽热地翻滚着等待某一刻无法忍耐、终将到来的爆发。而他还在犹疑着要如何给它取一个恰当的名字,用那个向来浪漫却又让现在的他有些害怕的名词吗?也许他应该,但谁知道呢,艾斯兰只知道他难以再用遮遮掩掩的冷淡和执拗来回避这一切。
艾斯兰开始回想那双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蓝紫色,与帚石楠的颜色有些相似但并不一致。多数时候它们流露出的情感都是薄雾一般模糊而难以捉摸的,甚至会给人带来散漫的错觉,但他知道那并不是。相反他有时能在那里面发现一种深刻的孤独的意味,就像石楠花的花语。艾斯兰无比清楚地知道,他一定是迷恋上了这双美丽的眼睛。
无法解释的、超出界线的痴迷——他最终还是不得不把那称之为爱情。
不可思议的是,在得出结论的瞬间,这种令人尴尬的境况就结束了。艾斯兰觉得身体变得异常地轻盈起来,四肢有了力气。尽管有些艰难,他还是很快醒了过来。
“……嗯……”日光在摇动的枝叶间闪烁,正在苏醒的人的眼睛尚未习惯光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不过很快,艾斯兰就睁开了眼睛,舒展身体坐了起来。
“醒了?”诺威再度从书上抬起眼,看见艾斯兰已经端坐在长沙发上,明显还有些神志不清地揉揉自己睡乱的头发,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把他们理顺了(而且最奇妙的是它们依旧是向内卷的)。诺威为此感到有些小小的遗憾,不过当然没有表现出来。
“抱歉……我不小心睡着了。有没有水?”
诺威放下书站起身,视线无意间扫过雪白的墙壁上挂着的两幅风格朴素的装饰画。说起来,当初还是在艾斯兰的强烈建议下他才把原本色彩张扬的抽象画换成这样的。艾斯兰从来对抽象画抱有某种成见,真是遗憾,他想。他从厨房里拿了一杯冰水递给艾斯兰。艾斯兰则一口气把玻璃杯中清澈透明的液体饮尽,感觉似乎清醒了一些。
“在读什么?”他随手拿过诺威的书问。
“And therefore my heart will bow, when dew...[10]”诺威沉静的声音仍旧是没有什么起伏。
“Is dropping sleep, until God burn time,before the unlabouring stars and you.”艾斯兰把语速放缓了一些,似乎在渴望着从熟悉的诗句中找到些什么新的东西,“叶芝?”
“对。”诺威点了点头,“还不错,不是吗?”
“……确实不错。”艾斯兰难得地点点头表示了对诺威的赞同。尽管外人总说他们十分相像,但艾斯兰觉得那只不过是误会。事实上,至少艾斯兰认为,他们并不相似。最明显的差异正在于文学。诺威对艾斯兰喜欢的一些后现代派文学嗤之以鼻,就像艾斯兰对于诺威钟爱的许多诗剧总是敬而远之。
但现在艾斯兰根本没在思考什么文学,别再提文学了。heart,hjarta,心,他仅仅是不厌其烦地反刍着这个词语,好像这个平常的词语里蕴含着什么魔力。我的心,在它之中所孕育的感情这么的荒诞无稽,他想。那么是否有某种方式可以让它们平息下来?用某种魔法般的方式,用纯粹的魔法——他看着眼前的诺威,他想起他能看见……妖精?
“诺威。”他说。
“什么?”
“你能——读我的心吗?”
“……是不是最近艾|雅|法|拉[11]或者卡|特|拉又出了什么事?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你还是再休息一下,你可以请个病假让我来照顾你——”
“别说了,真搞不懂你。去他的卡|特|拉,我好得很,真的。我只是说,读我的心。”艾斯兰似乎有些不耐烦,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随后又好像有点羞赧似的在胸口比划了一下,“这里。我从不开玩笑……你知道。”
“我知道,那好吧……魔法师要施法了。闭上眼睛。”看见弟弟听话地遵从了指示,伸出右手按住他的左胸。从心脏的位置传来的鼓动声比他自己的稍快一些,却强有力得惊人。舒张和收缩的节奏顺着诺威的掌心一下一下地流遍他每一条最细微的神经,响彻他每一根最坚固的骨骼。那是火山的声音,还有苔原下躁动不安的热,他莫名其妙地这么想到。
当然没有什么读心术,只是某种“善意的”谎言而已。更直接地说,诺威只是单纯地觉得,艾斯兰好像在害怕着什么似的紧紧闭上眼睛的样子很可爱而已。真是比天使还要可爱百倍,我亲爱的弟弟……诺威俯下身来,拨开艾斯兰的额发,轻吻他的前额,好似某种圣洁的祝福。
“……读到了吗?”艾斯兰不得不暂时忍受诺威这种孩子气又让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举动。他感觉到诺威带着香味的气息擦过他的前额和脸颊,有些微微的痒。拜此所赐,他的心跳也有些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这下可能有点糟糕,他想。
幸好诺威很快就放开了他。艾斯兰在心底暗自庆幸的同时,却又有点难以解释的失落。不过在他深究之前,诺威就颇有些故弄玄虚的开了口:“清清楚楚,每一字每一句都读到了。虽说其实根本没有特地去读的必要……哥哥什么都知道。当然是‘哥哥我最喜欢你’,对吧?”
“我果然不应该抱有什么期待……”艾斯兰开始对方才自己那天马行空的想法感到了后悔。他还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愚蠢。不,简直是愚不可及,他想。
“哦我知道,刚刚的表述不够准确,”诺威不知道在得意些什么,好像很满意似的又点了点头,“应该是‘哥哥我最爱你了’。对吧,艾斯?”
“看来中世纪满大街拿着水晶球给人预知未来的所谓魔女也不过如此。好吧,”艾斯兰有些悲哀的发现自己对诺威眼底星星点点促狭的笑意习以为常,“你说对了……但你也说错了。”
“……什么意思?”似乎对艾斯兰这种难得模棱两可的语气感到意外,挪|威|人那张冰山脸上也难得浮现出了一些惊讶的神色。
“我的意思是,你还没及格,诺威。”艾斯兰觉得他也许是时候该停下来了,他的思绪已经几乎要乱得像阿尔弗雷德的会议发言重点,但他觉得他已经找不到刹车了,“舍弃那种英|国|人似的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吧,我要的是更加直截了当的。”
尽管这并非艾斯兰的本意——但诺威着实对弟弟这种稀少得像纽|约上空的星星一样的俏皮话(竟然把他比作英|国|人,不可思议)再一次地感到了吃惊。他有时确实希望艾斯兰的性格能稍微坦率灵活一些(虽说他本人的固执甚至比他弟弟更胜一筹),比如在适当的时候叫两声哥哥什么的,但并不意味着是这种有点古怪的讽刺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还有哪里不够直截了当的吗?难不成这是一种新式的撒娇方法?是为了晚上久违的一起数羊入睡而设计的某种托辞?
艾斯兰显然并没有也完全不可能察觉他哥哥脑内那些光怪陆离的想法,他只是盯着诺威那双有点闪烁不定的深靛色眼睛,好像虔诚的教徒渴望从精美的圣像上寻找某种启示似的。然而并非如此。他只是在想,那是他所迷恋的一双眼睛,多么美的一双眼睛啊。
“想知道答案吗?”他说。
“……想。”
“我爱你。”
全然是唐突而毫无准备地,诺威听见了这句话。这句话咬字清晰,吐词流畅,语法完美,毫无歧义,语调平静,几乎令诺威对自己一贯自信的听力产生相当程度的怀疑。但事实上这没什么可怀疑的——诺威看着他弟弟紫罗兰色的、似乎闪烁着些许的羞怯而又捉摸不定的眼睛,纯粹而坦诚,这更加使他确定方才的那句话绝无半分说笑的意图。
相反,这句话认真庄重得竟令诺威一时失语。他几乎马上就知道了,这根本不是他们过去那些温情脉脉的睡前话,它甚至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暗示,它只是——纯粹的爱情与渴求。作为一个称职的哥哥,他从没有在弟弟面前陷入如此境地过。向来游刃有余的、作为兄长的步调被全盘打乱的感觉十分怪异却也称不上难受,诺威想。但实际上他既不十分慌张也不十分困窘,非要去形容的话此刻他的心情大概要称之为愉快中只微微夹杂着一点被抢先一步的小小不甘最为恰到好处。
“我爱你,诺威。”艾斯兰又重复了一遍,就像这句话是某种神秘魔法的咒语。
“我也爱你,艾斯……和你一样。”
最简单的回答往往最为恰当。然后诺威笑了,表情几乎称得上是温柔。这的确是一句再灵验不过的咒语了。这次说不出话来的轮到了艾斯兰,他一怔之后觉得自己的脸又烧了起来,于是他只好把诺威拉入自己两臂之间,把脸埋在诺威怀里的动作根本是在徒劳地掩饰着些什么,只可惜通红的耳根根本无从隐藏。但诺威只是轻轻抚摸着艾斯兰柔顺的短发,又漫无边际地想到既然这拥抱温和柔软的感触美妙如同魔法环绕,那么芙蕾雅[12]的魔法也将永不失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