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荆天明一勒缰绳,马一声嘶鸣下勉强刹住前蹄,随即扬起阵尘土。石兰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她勒马回身,荆天明已经隔她十步远的距离了。
他一扬下巴:前方是个岔口,通往不同的路线上。
“去哪里?”
石兰知道,这是分别的前奏。于是她答道:“无所谓。哪里都是生灵涂炭。”
她回头看了看远处遮天的黑烟,一声叹息,却久久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荆天明见她到此处凝滞,扬起眉来,“秦的山河难再重整。你兄长改变不了天下,你达成不了他的心愿,但是你还能改变与你相逢之人的命运,不是吗?挽回一点点,总比挽回不了一切要强。”
石兰粲然而笑,点点头:“说的对。”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天明做好了某种决定,突然催马小步近前,又从她身旁绕过,朝着与她不同方向的一条路按辔徐行。
在经过她身边时,他伸出三个手指头。石兰困惑不解。
“三师公嘱咐过,最后的最后,当你想回家的时候,让我带你回去,那里会有人等着你的。”
子房先生……
石兰目送着荆天明走远,他背对她扬扬手算作告别。“那时我们再见面吧!”
她淡然一笑。“一言为定。”
不知道荆天明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也不知道自己的前方会不会有很多坑洼障碍抑或只是一条大道通途。不过,一个人在路上,放下一切心中的负担羁绊,只要这样,就会逍遥无恃了吧?
不知什么时候,这条路上下雪了。
马蓦地在半路上停住。
风雪中,石兰怔怔地望着前方。
有人正在静静地等着她。那个倚马伫立在寒风里的男子与她隔雪对视,颀长的身影,衣角被风带起。
…
两骑马并辔而行,大概是因为风雪强势,二人谁都没有开口。
而这一路,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中,没有一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无人理会他们,就好像在这路上留下的两行马蹄雪痕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直到风忽然止住,雪的凌厉换作了轻逸。
“这些军人中没有人对你行礼。”
她的口吻中并无好奇,倒有些锐利。
项羽没有想到他们之间无边无际的沉默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打破——他的眼中闪过一瞬惶惑,随即平静下来看了看周遭的肃杀。
“因为这些人大多是从各个诸侯处招募来的新兵。”他解释。
石兰摇头否定,没有看他:“因为他们认识的项羽是高高在上的,他不会穿行在被冰雪掩盖的乱尸中间……和他们走在一道。”
他笑,笑得无奈,苦涩,“大概吧。”
…
雪又大了些,项羽驻马,从马上跃下。“我们走走吧,好吗?”
他抬头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干净,远离了杀伐与纷争的纯粹,一如很多年前那样。她已经快要忘了他曾经有过这样的眼神了。
她咬住牙才克制了自己胸口提起的一股恸意:她宁可那个目光是一种他已经再擅长不过的伪装,而不是其他的什么。
“好。”她面无表情。
两匹马走在外面,两个人并肩走在中间。
脚下的雪积得越来越厚,在雪地里徒步并不顺利,他们走得一深一浅,身体重心也总是会不稳;每一次喘息都会伴随着雾气,他们便看着它们在寒冷的空气里袅袅弥散。
项羽的手臂有时会撞在石兰的肩膀上,一瞬间的暖意,刹那又消失……寒冷中,她的目光有些游移。
一个冷颤,石兰朝马的方向缩了缩肩,与他隔出一道窄窄的空隙。
“冷?”项羽的手拽住了自己的披风,但立刻被她拦住——
这样就很好。
她拽住马走得更快些,避开他的视线。他无奈地跟随。
…
“那年小圣贤庄也下过一场大雪。”又这样平平淡淡地走了一段,项羽蓦然开口。“雪很厚,最厚的地方可以齐膝深。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厚的雪。在海边看到雪,感觉很奇妙。从那以后,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更好看的雪景了。”项羽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看清它晶莹剔透的模样后,又匆忙把它弹开,落在地上。
石兰看着他的小动作,不置一词。
“……雪太大了,子房先生命令我和天明去扫门庭。一开始,我们在很认真地做事,不过自我的后背被砸了一片雪开始,扫门庭的工作就被我们抛到九霄云外了。”项羽不禁轻笑。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露出真正的笑容时肌肉是多么的僵硬,就好像他已丧失了欣喜这种能力一般。
石兰的表情微微松动。她已经想起来项羽正在回忆的那件小事了……
“那时候我们太傻,玩得昏天黑地……不过,就在我按住天明的脑袋把他往雪地里埋的时候,你走过了门庭,手里拎着餐盒,”提及这里,项羽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不爱说话,走过去时的表情和现在你脸上的表情一摸一样。”
石兰蹙眉,瞥了他一眼。
“当时你根本不屑于斜眼看我们一眼——至少在我看来是那样的。”项羽低下头,细细回味着那时候的心境。“……我太天真了,很希望能保持住所谓君子风度,就端正站好,想对你打招呼。不过我因此忽视了天明在做什么……那小子想偷袭我,抟起一个雪球朝我扔过来,他没察觉到雪球里有石子。我被击中之后脑后一震,向前撞进你怀里,然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讲到这里,项羽突然不说了。他记得,那块石头是威力不小的。那个脑筋一旦转不开就容易犯傻的天明显然以为雪球很重是因为雪的分量足,他哪能预料到,雪球砸中少羽头部的一瞬间,少羽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所以从那以后,项梁为解决少羽这个弱点给他安排了新的训练内容。偶尔,天明和子房先生他们会看到他额上缠着纱布回来。
“那两天让你为我操了不少心。不过,我也因此能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你。”他看着她的侧脸,低声说。
石兰良久没有说话。他一直等,但没有等到她的回应,空留他一腔挫败感。
有些过往虽然令人怦然心动,却恰恰因它的美丽,会教人在面对现实时更加疲惫。美好的东西总是脆弱易碎的,所以有些人就会暗下意识逃避开它们。比如石兰。
这点,少羽又怎么会不知道?那种落差多少次教人沉痛得难以自拔。所以,重提过往旧念其实不仅没有意义,有些时候反而会在某种程度上带来伤害。
那你这又是在做什么?项羽不禁暗暗自嘲。不如就此打住吧。
…
道路延伸到前方,汇入从南侧绝涧中绵延而来的大道。大道上,往东流浪的人们成群结队,默默前行,形成一条伏地蜿蜒的长龙。而石兰行来的道路,如涓涓小溪,融进暗潮喑哑的大江之中。
“就到这里吧。”
石兰按住辔头,示意马停住。看着前面顺道路绵延向前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她轻声对项羽说道。
他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沉静如止水的侧脸,内心有个声音对他喟叹了一声……
是啊,只能到这里了。人应该懂得知足——曾经获得过,明白这一点,偶尔想起,即使会生活在无穷尽的渺茫中,也会感到慰藉心安的。
“好。”他说。石兰回头,看到了他嘴角微微牵起的笑容,平和如初。
她额前有几缕发丝在冬色之中被寒风肆意吹卷着,脸颊被冻得微红,领口与肩上已被覆雪着了色,她的衣摆随风拂动……
当人们知道眼前的一瞬间终究会成为过去时,他们会多么渴望挽留些什么——于是在那一刻,他想记住她的一切,刻在脑海里,最好永远不遗忘。哪怕今后这带给他的会是一次次重归情思的伤痛。
石兰垂下目光,拉住马的缰绳,转身向前走去……她知道,他不会再向前迈出一步了……风雪潇潇,人竟凝言。
有些东西,令人久久难以释怀,凝结梗塞,无法消释。
“——石兰!”
石兰怔住,回过头去。
项羽看着她,目光未变,笑容未变。他的两只手奇怪地张开,僵在身前,手指露在风中,冻得有些发红。
她侧回身来。
“……最后,能让我再抱你一下吗?”他如是说,嘴角强牵一个笑容。
这一路,他始终不敢奢望什么。
但望着她背影的一瞬,他却无尽渴望着一种熟悉的温暖,就像……很久之前那样。
如果这是奢望的话,那他便倾尽气力贪婪了这一回。
大河之中,皑皑白雪下的冰凌堆积,碎裂,碰撞,呼啸……终于冲决堤坝,漫在广袤的大地。即使岸堤断裂,山林破碎,桑田一瞬即成沧海。
…
石兰挪开视线,抬头向上,仰望见漫天絮舞……雪花落进眼里,她只好阖住了眼睑。安静得可以听到松林潮涌,纷雪落桠,他偏偏听到了她心悸的声音。
雪地里,当她回身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时候,她低下头去,不愿睁开眼睛,像在躲避着外面的世界和一个人清冷的目光。
项羽见她阖眸走得微有些踉跄,便伸出手想扶住她……
手在触及手臂的一刹那,她的两手却蓦然抬起,环在他的颈后,使他的头倾向自己。一个绵长的吻落在唇上,坠入口齿间,带着纷乱不安的喘息。
他一怔,却在刹那之后迷了意识,只是在错乱的呼吸中依稀感到舌尖轻触轻抵之境,皆是温润……
转瞬,她的头埋进了他的胸口,他心口慢慢晕染开来一片湿泽。他低下头,双臂更加用力地揽住她。
“……少羽。”她的声音闷闷传来,萦绕在耳边。
“什么?”他俯下头,吐息温柔地落在她的耳廓上,仿佛有阵阵暖风轻擦而过。
“真的……回不去了。”
他一怔,再难做声。
她的声音颤抖着,“回不去了……”
良久……
“嗯。”
良久,良久……
“少羽。”
“嗯?”
石兰仰起下巴,气息凌乱拂在他的唇线以下。
“我会……我会等着你的……一直等到战事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项羽笑着亲吻她的额发,一滴泪,顺着他的颏角落在她的鼻尖。
“——不值得。”
没有人再说话。
…
他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在雪天一色的纯净中,融入到那股滚滚向前的人流里。
人群没了她的踪迹,他便凝望着这支长长的没有源头没有尽头的队伍,久久伫立……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很久……
雪已经停了。
烽烟铁骑,金戈铿镪风里 / 春秋几季,何人把离人忆 / 醉别烟雨,回首云淡风轻 / 愿与君,共月归故里
——符绾 《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