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若安闲，居于陋室容膝之所，躬耕余所不能，蕹草余所不能，织素余所不能，灌园余所不能。独痴于翰墨棋酒，诗词曲赋，自谓疯神，笔奴，书蠹，诗魔。乘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以为思若泉涌妙手偶得之感，又一无所得。痴心未改，故态难脱，仍作诗想，仍作画想，一着揣摩，即在梦中，亦是魇呓，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余独不觉。
予尝求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盛则为五代之靡丽，唐宋之纯粹，明清交怡情，化工也；衰则为史官褒崇之词，风纪教化之辞，道学口实之文，皆为假人之渊薮，画工也。又如，余好杂剧院本，夫化工者，如《西厢》，《还魂》，一弹而怨极，二弹而忘其悲喜，三弹而身临其境，二意者宇宙之内，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于物，天造地设，其工其真其巧自不可思议耳。画工乃不如是，如《琵琶》，《西厢》，《还魂》何工之有?盖工莫工于《琵琶》矣，彼高明，沈璟者，固已殚其力之所工，而极吾才于既竭，惟作者穷巧极工，不遗余力，是故语尽而意亦尽，词竭而味索然亦随以竭。余尝揽《琵琶》弹之矣，一弹而怨，再弹而怨，三弹而向之怨叹无复存者，此其故何也？其一，《琵琶》为赵五娘守节而蔡伯喈"三不从"守情守孝云云，皆为风纪教化之辞，不真，其二，盖虽工巧之极，其气力限量，只可达于皮肤骨肉之间，则其感人，仅仅如是，亦何足怪？高明为教化而作《琵琶》，故余爱《琵琶》不若《西厢》《还魂》耳。卓吾有云:“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痛哉斯言！
追风逐电之足，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沅芷澧兰之物，决不在于兰薰桂馥之盛；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句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结构之密，偶对之切，依于理道，合乎曲律，首尾相应，虚实相生，向为骈四骊六者，时文制艺者，种种禅病，皆所以为语文，而皆不可以语于天下之至文矣。
余之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未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有欲语而非之处，其蓄极积久，如有阿堵在喉，痛苦不可名状，其势不能遏，余发狂大叫，流涕恸哭，切齿咬牙，捶胸顿首，欲杀欲割，投之水火。一旦触景生情，触目兴叹，只可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已交垒块，自拟已故之事，代圣贤之言，诉心中之不愤，也只感数奇于千载，悲夫!若能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即在梦中，即是魇呓，亦不足悔，因想余生平，金齑瑶柱，过舌皆空，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今当黍熟黄梁，车旅蚁穴，又恐箭驰风迫，漏尽钟鸣，遥思往事，忆即书之，《疯神魇呓》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