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颜路晨起时甚至已经能看见院中地面上结了薄薄的白霜,在第一缕阳光落下时悄无声息地融进土里。南坡上的那片枫林早红了,灿灿冉冉恍惚又是一个夭桃盛放的春天。而北坡松林的地面上也早积了厚厚的一层针叶。这样冷的天气里叶子落下便难以腐坏,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风干了水分,绒绒得成了极好的毯子,落脚时松软的触感让人总有忍不住要上去躺一躺的想法。于是这季秋时节里,在树林里散步就成了最好的消遣,无论是红叶还是松柏,都到了一年里最能让人愉快的时候。
这片鲜有人烟的山岭正在渐渐地步入冬日的深眠,春夏的喧闹到了此时尽数敛进了莽莽苍苍的山林,诸般归沉寂。
也并非全是沉寂。在真正的冬天到来之前,还是有那么些鲜活的生命仍旧跳脱嬉闹的。
“二师兄!”张良走着走着便是一声惊叫,吓得颜路赶紧回过头看他是不是又踩进了针叶覆盖的深坑里扭了脚,但事实好像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从战场朝堂上抽身而出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留侯张良张子房此刻正指着松树梢头的某个角落,一脸和他的年龄身份完全不搭调的兴奋。
就好像是个写了一脸“二师兄快看那里好像很好玩的样子啊我们去玩儿吧”的智商正常的七岁小儿。
然而颜路顺着他那只直指的手望去,也仅仅是望见了一只一闪即逝的毛茸茸的深棕色蓬尾巴,只一晃便隐没在了针叶枝干后。
“……松鼠?”颜路的语气很疑惑,疑惑那只大尾巴到底是不是松鼠,也疑惑张良大惊小怪指着的到底是那只松鼠(?)还是别的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是啊!”张良收回手,扭头看向颜路,一双狭长的眼里光彩闪烁,“二师兄还记不记得?小圣贤庄从前也是有松鼠的。”
“嗯……”怎么可能不记得,“子房是在说你养的那只……小黑吗?”
“对啊,就是小黑,”张良一笑,“师兄还记得啊,那时候它还咬坏了不少大师兄的书卷……害我们连夜全抄了一遍才搪塞过去……”
那年张良十三岁,男孩子上树摸鱼无所不作的年纪,三天两头被大师兄罚着面壁抄书。偏偏就在这一年,颜路屋子里不知为什么闯进了一只颇有些倒霉的小松鼠。毛色偏深,暗处看来是纯然的黑色,蓬松的大尾巴,溜圆的两只小眼睛,明明是只松鼠而已却生了一脸的聪明相。少年颜路心软,见小松鼠跳进窗子时划伤了前肢行动不稳,便想留下好好医治。而小张良却偏好恶作剧,干脆就给这只松鼠起了名叫小黑,无视松鼠面对这一名字的时候上蹿下跳加炸毛的一系列抗拒,编了只竹笼子便将它养了起来。
那段时间大师兄伏念一直惊异于热衷跑出庄外散心的张良居然愿意乖乖在屋子里一待就是一整天,而深知内幕的颜路和那只倒霉的小松鼠则深切地意识到看似乖顺不少的小张良实际上顽劣了十倍不止……
比如张良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蹲在松鼠笼子前和松鼠说话。从故国旧梦父母幼弟一直说到大师兄荀夫子二师兄。也不管松鼠纠结地在笼子里露出一脸“我真的真的不想听”的嫌弃表情,偶尔伸手戳一戳它的大尾巴小爪子和尖耳朵。小松鼠也不和他客气,时常烦了便一爪子挥过去,怎么样也要在他的手指上留个印子。一人一鼠硬是这样对峙了半个多月。
然而半个月后,松鼠小黑的伤在颜路的照顾下已然大好。
“小黑的伤好了就真的不能留在这里了么?”小张良沮丧地托着腮,歪着脑袋看颜路给松鼠换药,半月前那道颇有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如今已经愈合得只剩下了一道粉色的小口子。
“嗯,是啊,它是在树林里长大的,自然要回树林里去。”颜路笑着点头。
“……真的不能留下来啊……”张良愈发沮丧,连话尾习惯性的上扬语气都颓丧不少。
“它有属于自己的地方,就像每个人也有自己的归处一样……”颜路摸摸小松鼠的毛发,显然它很是喜欢这样的抚摸,“它该回家才对。”
张良不吱声了,默默趴在桌上不知道想些什么。
颜路小心地捧着小松鼠放进笼子,转头却见张良这副神色,了然地伸手戳了戳张良的额头,笑意愈深:“等日后老了,我倒也想找片安静的山林,搭个小院,门前种桃花,过几天安稳的日子。”
张良“嗯”了一声,默默低着头,神色愈见不悦。
“等到那时候,”颜路一顿,“不知子房可愿和师兄同住?”
张良怔了怔,抬头对上颜路盈着笑的眼。
彼时桑海阳光正暖万事安平,在这里洗去了一身故国烽烟的小张良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如何,更加不会预料到未来会有那样一场漫长的战争,他会成长,会在那场战争里运筹帷幄,和同袍并肩,搏一个长安的天下。
所以那时的张良很干脆地笑了,用力点头:
“嗯!若有那一天,二师兄且待我前去同住!”
“小黑其实是只挺奇怪的松鼠……居然还能有嫌弃的表情,那真的是一只松鼠能有的表情么……”张良回想往事,仍旧郁闷得无以复加。
“噗,要是让它听到你这番话,估计又会一脸嫌弃吧。”颜路掩袖忍着笑。
“怎么可能……哎哟!”张良忽然捂了头,一颗松塔弹跳着从他的头顶滚落在地上,沿着松塔坠落的方向看去,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眼神无辜地趴在松枝上,小耳朵动了动,转身便跑得没了踪影。
颜路再也抑制不住笑,扑哧便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看着丧着脸的张良:“你看,这便是小黑的同类来寻你的麻烦了。如何?疼不疼?”
“不疼……”张良看着颜路一脸难得灿烂的笑,忽然心里动了动,“哎,师兄,你过来些。”
颜路笑得毫无防备,上前一步站在他面前:“嗯?怎么了?”
张良唇角一勾,倾身便在对方笑意犹存的唇上轻轻一吻,然后退开些距离,满意地看着丝丝缕缕的红晕漫上对方的脸。
“……”颜路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站在原地看张良一脸得意。
“如今子房只身零落,无官无位,自长安奔走至此,好不凄凉漂泊……”张良的表情可半点也不凄凉不漂泊,“二师兄……无繇可还记得幼时相约……可否收留了我这落魄的浪人?”
“……你啊。”
那便同住于此吧,同看春雨潇潇,夏花粲然,秋霜覆檐,冬雪纷扬。
同归长安。
空山秋来早。
【 秋日篇·全文完 】
矜持地
@东方天驷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