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恩的星光
徐雅菲
星星无穷无尽,天空的背景就会呈现出明亮,就像是银河——它们不会呈现点状,在背景中也不会出现一颗颗星星。但为何夜空如此黑暗?只有一种可能,由于恒星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它们发出的光还没来得及到达地球。
——爱伦·坡
Ⅱ型太阳系9105号星际航站楼。
身份确认、安检、传输、启程,一切就像行星环绕着恒星般不可抗拒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大厅中央的巨大光柱,不断翻新着去往各个星球的航班信息。一位年轻人,正仰头寻找属于自己的旅程。
他要去的那个星球,有着最广阔迷人的蔚蓝色;他要降落的那片土地,人人都与之一样,有着非常柔软的黑发,和麦穗般温暖的黄皮肤。
“是去中国吗?先生。”从基因通道出来后,安检员冲他微笑着,将一个漂亮的星云章盖在了他的额头上。
年轻人点点头。他站立在那里,等待星云章完全被身体吸收。额前还是湿漉漉的,如同春日淋漓不尽的雨水打在皮肤上的感觉。
这些年来,他奔波于各个星球之间,到达过不少孕育了生命的地方,但似乎没有一处,会像他的家乡一样下雨。于是他轻轻地问:“地球还是老样子吗?”
“是的,先生。还是难得的四季分明的一个地方。”安检员微微颔首。
年轻人会心地笑了,他走上了泛着幽蓝冷光的传送地毯。
地毯缓缓行进着,离出发点越来越近,一把温柔而苍凉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年轻人知道,每次出发前,各个星际航站楼都会贴心地为旅客准备一首音乐,用来慰藉孤独旅程。
但让他吃惊的是,此刻被悠悠吟诵着的,竟是一首来自古老东方的离别诗: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一
戴恩却是为寻找故人而回。
当他的脚,落在这熟悉而坚实的泥土上时,一阵甜美的眩晕直冲脑门。有一瞬间,他有一种脱掉防护鞋在山坡上疯跑的冲动,就像小时候他与崔名经常做的那样。
曾经,九死一生的奔波,几乎让他忘了过去的一切。但当他再次站在这个小山坡上时,那些曾与崔名一起做过的淘气事,又如三维图像般在记忆中活灵活现起来:
偷偷潜入学校的数据库篡改成绩;在烈日炎炎的山坡上猎捕克隆羊;尚未成年就乘着飞行车左穿右梭;用人工降雨的机器将智能老师淋到死机……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厉害”的是,有一次,他们几乎毁掉了崔十哲刚刚做好的、专门收集星光的“奶牛板”。
崔名的父亲崔十哲,是一位狂热的天文爱好者。为了更好地观测星空,他放弃了高薪的工作,举家迁到这片孤僻而空旷的平野,建起了简陋的实验基地。
而实验器材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奶牛板”。
它们围绕在房屋的四周,呈奶白色,既是“围栏”,也是专门接收星光的实验工具。
眼睛之所以能看到东西,是因为物体反射的光,被视网膜接收后,再反馈到大脑形成视觉。而“奶牛板”就如视网膜般接收星光,分析星光,然后将形成的星球图像投射到实验室内。
简单来说,这就是崔十哲先生的研究,耗费了他毕生的心血。可惜,那时的他们完全不懂这些。
那一阵子没完没了地下雨,他们百无聊赖,不安分的心蠢蠢欲动着。
一天下午,趁着十哲先生外出,戴恩灵机一动,提议道:“要不我们来画画吧?”
崔名眼睛一亮:“我去拿纸。”
戴恩拉住他:“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你爸爸那儿不是有现成的画板吗?”
“奶牛板!”他们相视而笑,异口同声。
于是那天,等崔十哲先生回到家时,看到的就是所有的“奶牛板”上都被画上了惟妙惟肖憨态可掬的奶牛。而两个小家伙满脸满身都是黑黑白白的颜料,躺在实验室门口呼呼大睡。他气得差点心梗。
这次事件的最终后果是,崔名被禁足一个月,而戴恩一个月内不能再来这儿玩。
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此时此刻,戴恩翻越了山坡,站在了那圈围板前面。他仰望着中间那栋又高了几层的银灰色建筑,想起与崔名一同度过的年少时光,就如同平野上的风,轻轻地,轻轻地,吹过去了。
他张了张手指,又悄然握紧,什么都没有抓住。
如果,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戴恩出神地想,他不会这么顽皮,不会带坏崔名。而崔名,也就不会被退学了。
被退学,是他们生命轨迹的一个转折点。
其实戴恩是无所谓的。婶婶死后,他无依无靠,早就做好了离开学校的准备。
但崔名不一样,他有一个非常疼爱他的父亲,所以才会毫不在意地说:“我爸爸愿意资助你。”
戴恩摇摇头:“不,不行,我不能要他的钱。”
“为什么?”崔名很不能理解。
“我没有办法回报他。我留在这里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再过两年,我就去外星服役,进了星际军队,就很难再回地球了。”戴恩将自己早有的打算和盘托出。
“我们不是约好以后一起去太空的吗?”崔名吃惊地反问。
戴恩却无言以对。
他知道崔名会伤心,但再好的朋友也有分别的一天,他们都是坚强的男子汉,又怎么会被这样的事情打倒呢?
只是,他没想到崔名会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
“如果你被退学,我也不会再去学校。”
崔名说到做到。
他在学校的餐厅纵火未遂,被当场抓住。戴恩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不让好友独自承担这个罪名,他跑去承认了自己是唆使犯。
于是,他们都如愿以偿地被退了学。
离开学校的那一天,又下起了大雨。
隔着一层茫茫水雾,戴恩对崔名说:“我申请了火星蓝兵,下个月就走。”
崔名瞪大了眼睛,琉璃般的瞳孔里渐渐盛满了不可思议:“你还未成年,他们怎么会要你?”
“年满14岁的男生都能去。我已经通过了各种审查,这是我维持生活的唯一出路了。”戴恩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十岁。
崔名沉默下来,雨水将他们隔开,就像银河隔开了两个星球。他们曾经那么亲近,但现实的一场大爆炸,亿万光年就横在了他们之间。戴恩看着崔名钻进那架被雨水浸湿的深红色的飞行车,摇晃着起飞,如同深秋的一片飞花,缓缓飘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