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戴恩却是为寻找故人而回。
　　当他的脚，落在这熟悉而坚实的泥土上时，一阵甜美的眩晕直冲脑门。有一瞬间，他有一种脱掉防护鞋在山坡上疯跑的冲动，就像小时候他与崔名经常做的那样。
　　曾经，九死一生的奔波，几乎让他忘了过去的一切。但当他再次站在这个小山坡上时，那些曾与崔名一起做过的淘气事，又如三维图像般在记忆中活灵活现起来：
　　偷偷潜入学校的数据库篡改成绩；在烈日炎炎的山坡上猎捕克隆羊；尚未成年就乘着飞行车左穿右梭；用人工降雨的机器将智能老师淋到死机……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厉害”的是，有一次，他们几乎毁掉了崔十哲刚刚做好的、专门收集星光的“奶牛板”。
　　崔名的父亲崔十哲，是一位狂热的天文爱好者。为了更好地观测星空，他放弃了高薪的工作，举家迁到这片孤僻而空旷的平野，建起了简陋的实验基地。
　　而实验器材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奶牛板”。
　　它们围绕在房屋的四周，呈奶白色，既是“围栏”，也是专门接收星光的实验工具。
　　眼睛之所以能看到东西，是因为物体反射的光，被视网膜接收后，再反馈到大脑形成视觉。而“奶牛板”就如视网膜般接收星光，分析星光，然后将形成的星球图像投射到实验室内。
　　简单来说，这就是崔十哲先生的研究，耗费了他毕生的心血。可惜，那时的他们完全不懂这些。
　　那一阵子没完没了地下雨，他们百无聊赖，不安分的心蠢蠢欲动着。
　　一天下午，趁着十哲先生外出，戴恩灵机一动，提议道：“要不我们来画画吧？”
　　崔名眼睛一亮：“我去拿纸。”
　　戴恩拉住他：“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你爸爸那儿不是有现成的画板吗？”
　　“奶牛板！”他们相视而笑，异口同声。
　　于是那天，等崔十哲先生回到家时，看到的就是所有的“奶牛板”上都被画上了惟妙惟肖憨态可掬的奶牛。而两个小家伙满脸满身都是黑黑白白的颜料，躺在实验室门口呼呼大睡。他气得差点心梗。
　　这次事件的最终后果是，崔名被禁足一个月，而戴恩一个月内不能再来这儿玩。
　　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此时此刻，戴恩翻越了山坡，站在了那圈围板前面。他仰望着中间那栋又高了几层的银灰色建筑，想起与崔名一同度过的年少时光，就如同平野上的风，轻轻地，轻轻地，吹过去了。
　　他张了张手指，又悄然握紧，什么都没有抓住。
　　如果，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戴恩出神地想，他不会这么顽皮，不会带坏崔名。而崔名，也就不会被退学了。
　　被退学，是他们生命轨迹的一个转折点。
　　其实戴恩是无所谓的。婶婶死后，他无依无靠，早就做好了离开学校的准备。
　　但崔名不一样，他有一个非常疼爱他的父亲，所以才会毫不在意地说：“我爸爸愿意资助你。”
　　戴恩摇摇头：“不，不行，我不能要他的钱。”
　　“为什么？”崔名很不能理解。
　　“我没有办法回报他。我留在这里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再过两年，我就去外星服役，进了星际军队，就很难再回地球了。”戴恩将自己早有的打算和盘托出。
　　“我们不是约好以后一起去太空的吗？”崔名吃惊地反问。
　　戴恩却无言以对。
　　他知道崔名会伤心，但再好的朋友也有分别的一天，他们都是坚强的男子汉，又怎么会被这样的事情打倒呢？
　　只是，他没想到崔名会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
　　“如果你被退学，我也不会再去学校。”
　　崔名说到做到。
　　他在学校的餐厅纵火未遂，被当场抓住。戴恩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不让好友独自承担这个罪名，他跑去承认了自己是唆使犯。
　　于是，他们都如愿以偿地被退了学。
　　离开学校的那一天，又下起了大雨。
　　隔着一层茫茫水雾，戴恩对崔名说：“我申请了火星蓝兵，下个月就走。”
　　崔名瞪大了眼睛，琉璃般的瞳孔里渐渐盛满了不可思议：“你还未成年，他们怎么会要你？”
　　“年满14岁的男生都能去。我已经通过了各种审查，这是我维持生活的唯一出路了。”戴恩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十岁。
　　崔名沉默下来，雨水将他们隔开，就像银河隔开了两个星球。他们曾经那么亲近，但现实的一场大爆炸，亿万光年就横在了他们之间。戴恩看着崔名钻进那架被雨水浸湿的深红色的飞行车，摇晃着起飞，如同深秋的一片飞花，缓缓飘逝。

三
　　其实，他开始理解这样的理想、坚持和信念，是在与崔名分别，去往火星之后。
　　在火星的日子简直能将人逼疯。那种漫无边际的枯燥和高强度的训练，没有体会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每一天都有倒下的人被送回地球。
　　但戴恩坚持下来了。他那时就想，崔名有可能会看到他，通过上千块“奶牛板”中的一块，他决不能让好友瞧不起。
　　那是他成长最快、变化最大的一段时光。
　　所以，当崔十哲为他推开“火星”实验室的房门时，戴恩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脚踏进实验室，仿佛再次踏上了火星的沙漠。四周只有灰白的环形山和沙丘，脚下是生硬的砾石，没有水，大气稀薄又寒冷，不时有尘暴呼啸侵袭，将蓝兵曾经存在的痕迹冲击得无影无踪。
　　无法想象自己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呆了六个地球年。
　　六年中，崔名只通过太空电波联系过他一次：“我考进了国家高等生物实验站的后备学院，在菡萏城，那里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
　　崔名愉悦的声音因渺远而显得不够真切，戴恩努力想象着他描述的一切：蓝天白云下的绿草地，三三两两走过的学生们，宽敞明亮的实验教室，还有派对上开心大笑着的帅哥美女。
　　他想象不出来。因为他只拥有火星上的寒冷和孤独。
　　戴恩想，也许他错了，崔名并没有通过捕捉飘忽不定的星光，来想念他。
　　年少时的友情，又怎么敌得过五千多万公里的距离？
　　可惜，他又错了。
　　从“火星”实验室出来后，崔十哲告诉他：“你走的那几年，小名常常一个人来这里。”
　　戴恩张了张嘴，他想问：“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但喉咙没有发出声音。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系，之后不久，戴恩就完成了蓝兵的全部训练，成为了一名星际警察。
　　他奔波于各个星球之间，抓捕罪大恶极的星际通缉犯，几乎忘了地球上的一切。
但，命中注定他又回到了这里。
　　如果说，宇宙始终是客观的、物质的，那冥冥之中牵引着他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他，直到深夜。
　　戴恩蜷缩在柔软的沙发床上，感受着黑暗与静谧的包围。
　　白天发生的事还在脑中盘旋。望着窗外茫茫的黑夜与璀璨的星光，他想象着，每一个像这样的夜晚，崔名都静静地坐在黑暗的实验室里，等待着火星的光芒落在平野中某一块“奶牛板”上，然后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反应”，终于将戴恩的身影与火星上的场景投射进房间。
　　想到这里，他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崔名了。
　　突然，一声细微的关门声传入了戴恩的耳朵。这声音从四楼传来，非常小，但没有逃过他训练有素的听力。
　　这么晚了，是谁？
　　戴恩弹起身子，蹑手蹑脚地摸上四楼。他沿着实验室的门走了一圈，最后停在离电梯最远的那间实验室门口。
　　有微弱的白光从门内透出来。十哲先生的实验室是自动开关的，只要把门关紧，就切断了一切光电联系。很显然，刚刚是有人走得慌张，忘了把门关上。
　　是十哲先生吗？
　　戴恩轻轻推开那扇门。门内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

五
有一个夏日的夜晚，凉风习习，十哲先生给他们朗读着《时间简史》。小小的戴恩想到一个怪问题：既然星星那么亮那么多，为什么夜空不像白天那么亮呢？
　　十哲先生告诉他们：“因为有很多恒星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它们发出的光还没来得及到达地球。”
　　“那会不会它们的光还没到达地球的时候，恒星就熄灭了呢？”崔名天真地问。惹来戴恩一阵恼怒：“星星怎么可能那么快死？又不是人。”
　　但后来他才知道，星星与人一样，都是很脆弱的。
　　星光还来不及到达地球，恒星就灭亡了；人们有很多的情感，还来不及表达，就失去了。十哲先生失去了他的儿子，他的家；而戴恩，失去了最好的，唯一的朋友。
　　他们的宇宙都变暗了。
　　戴恩一夜无眠，他眼睁睁地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乳白色的天空被哗地打碎，碎金般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下来，将绿色的平野镶嵌。微风轻轻地拂过草尖，带来露水的战栗。奶白色的围板，炫耀般反射着透亮的晨光，天地安宁，屋宇静立。
　　是这样平淡美好的一个早晨，如地球上千千万万个寻常的早晨一样。
　　他听见有人在屋外清脆地笑着，欢快地喊着：“戴恩，快进来，快！”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直勾勾地望着窗外。
　　那两个小男孩。一个健壮一些，一个瘦小一些，但都是黑头发黄皮肤，葡萄般的大眼睛里闪动着生机勃勃的笑意，他们推推攘攘、打打闹闹地穿越了大门和墙壁，跑到戴恩的跟前来。
　　戴恩蹲下来，面对着那个瘦弱的小男孩。男孩儿把头低着，不再笑闹了，而是拿出一张纸来，安静地叠一只纸飞机。
　　戴恩记起了几十年前的这一幕，于是他与旁边那个不耐烦的健壮男孩一起，说出了同样的话：“别叠纸飞机了，以后我们一起坐真飞机，去太空，去抓星星。”
然后，他的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
　　十哲先生出现在门口，他凝望着两个小孩，爱怜地说：“小名刚一出生，我就为他建立了‘时光档案’。将有他存在的场景里的光，用“奶牛板”吸收、投射，并保存在特殊的房间里。但今天，我将这些光放出来了，因为，这是属于你们的‘星光’。”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们说过的吗？冷酷、孤寂的宇宙中，总有着星光点点，虽然看似微不足道，但却是黑暗中最明亮的存在。也许，这才是我一直捕捉着星光的理由吧。”
　　戴恩深深凝视着崔十哲疲惫却坚定的面容，忽地擦干眼泪站了起来：“是的先生。我想，这也是我一次次奔赴星空的理由。”他恭敬地对着十哲先生行了个军礼，“打扰了先生，我该走了。”
　　“如果你需要，可以将这些光带走。”。
　　戴恩摇了摇头，这位父亲，给予他们的已经足够多。他不能再从他身边带走任何东西了。
　　于是，他只问：“我可以最后拥抱一下他吗？”
　　“当然。”十哲先生微微点了一下头。
　　戴恩弓起身子，双臂环成一个圈，小心翼翼地，将认真叠纸飞机的崔名环抱在怀里。
然后，他稍稍一用力，怀中只剩虚空。

姐妹 为什么没有二，四 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