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邦交亦剑
大军从河西班师之后没多久,嬴华离开咸阳,率领大军开赴蒲阳战场。
嬴驷有千般不舍,但他知道,只有长空能够磨砺出无畏的雄鹰,只有军营能够历练出勇敢的战将。他寄予厚望的大秦将星嬴华,不能再留在繁华的咸阳城里蹉跎。
嬴驷站在城头,久久目送嬴华远去,往事不受控制地闪回。
当年看着整日黏在一起的小哥俩,嬴虔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告诉他们,驷儿的未来在庙堂公器,华儿则会继承父业征战沙场,到时候可不要舍不得分开啊。那时少年不识愁滋味,不曾把公伯的话放在心上,如今想起,感慨万千。不过嬴驷很清楚,当年公父让嬴华回朝,只是为了帮助流放多年的自己重新融进宫廷,现在,是自己该放手的时候了。
私心还是有的,嬴驷希望嬴华平安回来,而不是用生命换马革裹尸的英名。这次如此,今后,也一样。
这仗一打就是两年时光。已经在河西吃了大苦头的魏军,面对再度汹汹而来的秦军,展开了拼死抵抗。秦军战士付出了死伤过万的代价,终于夺下焦城、曲沃、蒲阳三城。
前线铁马金戈,庙堂亦是风云变幻。公孙衍自从斩首魏军八万,一直陷于秦国知遇之恩与祖国生养之情的纠葛之中,八万魏军的如山尸骨、昔日主帅龙贾横剑自刎的惨烈情景,成了日日缠绕他的梦魇。他再也忍受不了内心愧疚的折磨,终于决定离秦回魏。当初在雕阴酒肆赌秦国战胜的那个布衣士子,正是纵横策士张仪,就在这时入秦,连横之策征服了秦国庙堂,被拜为客卿。
此时的秦国,也处在进退两难的泥沼中。河西虽然战胜,但魏国久久拖延着不定契约交户籍,秦国如果强占,势必激起民变。打了几年仗,秦国的损失也不能忽视,再起大战,绝非上策。张仪的策略,是变“豪夺”为“蚕食”,牺牲焦城、曲沃、蒲阳三城,换河西之地彻底归秦。
大军班师,已经抵达蓝田,再过两天,自己日夜牵挂的嬴华就要回朝了。两年不见,他怎样了?第一次独当一面远征,有没有将他的稚气磨去一些?嬴驷觉得,这未来的两天,似乎比过去的两年都要难熬。
没想到嬴华自作主张提前回来了,却是来“兴师问罪”的。
嬴华的记忆里,上一次和大哥发生争执,还是为了商君的死。那一次他是失望、是寒心,这一回,嬴华真正愤怒了。
这两年,嬴华亲眼看着袍泽们如何用鲜血和尸骨,一点一点换来了蒲阳入秦。现在,张仪一介外邦士子,凭几句口舌,就把秦军浴血奋战拼下来的城池拱手送还魏国,嬴华忍无可忍。
“大哥!你到底是为什么?”那个张仪,修习的是法家正道所不齿的纵横之术,不知是怎样一个贼眉鼠眼的穷酸,想到这么个腻歪人物在大哥面前风光无限,嬴华一脚踢翻了帐中书案。
真奇怪,除了气愤,他心里还有一种酸溜溜的滋味。
嬴驷思量一下,觉得还是让嬴华单独进来比较好。
听完嬴华直截了当的质问,嬴驷体会到了恨铁不成钢是什么滋味。“早就说过你小子只会打仗不通治国,几年下来了一点长进都没有。”嬴驷心里暗暗骂道,表情上却笑容满面。
“华弟,征战在外,兵书还读否?”见嬴华不吭声,嬴驷估摸着这小子一定是上了战场就忘了读兵书的功课了,笑着摇摇头:“兵书里可有此等语句?‘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则止?’”嬴华听到这句话,目光一闪烁,似乎有所触动。
嬴驷敏锐地捕捉到了嬴华瞬间的表情变化,于是一鼓作气讲下去:“你说啊,这城池,今日得之,明日复失,后日再复得之,反反复复,为了什么啊?我常在想啊,为什么就不能彻彻底底平定之?”嬴驷停顿一下,追问嬴华:“你可曾想过?何为战之本?四个字,为、国、取、利。取利之法,有战之法,亦有不战之法。”
嬴华表情缓和了一些,微微低下头去,似乎猜到了嬴驷接下来要说什么。
嬴驷知道这是嬴华自觉理亏时候的表现,心里暗笑,嘴上乘胜追击:“比如张仪,凭他的口舌之利,为我讨来河西,不用兴兵,照样攻城略地。哎呀,这河西之地若归了大秦,到时候我大秦为刀俎,魏国之地尽为鱼肉,华弟,你这么聪明,还想不明白,蒲阳可不可一时舍弃吗?”嬴驷一脸得意地盯着面红耳赤的嬴华,看得出来,这小子已经被驳倒了。
嬴华脸上挂不住了,低头拱手道:“嬴华知罪。”
“知罪?”嬴驷故作惊讶:“你有何罪啊?”
“不该擅离大营,不该非议国政。”嬴华这一点让嬴驷很欣赏,有错就认,敢作敢当。不过这次事态重大,他决定多给嬴华一点教训。
“哪有这么大的罪?你们不过是‘逼宫’而已。”嬴驷故意将“逼宫”二字咬得很重。
嬴华一个愣怔,等到反应过来,顿时意识到自己捅了大娄子,“扑通”一声跪下:“臣不敢!臣……”
嬴驷顿时收敛了笑容,眉头紧蹙在了一起:“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一个人进来,这事如果会朝廷议,你们几个武将聚众抗命,如何处置?”嬴华看着嬴驷严峻的表情,冷汗涔涔而下。
看着痛悔不已的嬴华,嬴驷命令他起来,自己也起身踱到嬴华面前。两年战场洗礼,嬴华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大将的威仪,偏偏那张圆润的娃娃脸没有任何改变,此刻低着头垂着眼紧张兮兮地听候发落,很是可爱。嬴驷端详着,心里一软,但是,理智让他保持住了面色的冷峻。
“君上……”嬴华嗫嚅着叫了一声。嬴驷立刻打断:“我还是你的君上吗?你还是我的臣吗?你,不是了!”
嬴华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想不到自己这回的任性带来了如此严重的后果,难道自己从此要被逐出秦国吗?但是嬴驷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自顾自往下说:“你,从来就不是!”其实他看着嬴华泪汪汪的委屈模样,心里在暗暗发笑。
“华弟,你姓嬴,要给哥帮忙,不要给哥添乱。”嬴驷的语气突然缓和。
嬴华如释重负,心头一热,不过刚刚被嬴驷狠狠惊吓过,找不到什么措辞来应对,只好拱手一答:“诺。”
“诺?”想到嬴华刚才质问他时的无礼,看他这会儿答应得倒真利索,嬴驷气不打一处来,扬起巴掌想给他点苦头尝尝。
可是那巴掌最终只在嬴华的脸颊上,很轻很轻地拍了一下。
嬴华被逗笑了,嬴驷也终于把憋着的笑释放了出来。
“好了。”嬴驷一拍嬴华的肩:“这事到此为止。其实哪,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国之大幸,哥高兴还来不及,但是,记住,以后,有事可以上奏本,可以摆到朝会上讨论,不准纠集一帮武将跑到宫里来惹事。”
嬴华应诺,行礼退下,留下明明余怒未息、想起刚才之事却唯有满心温柔的嬴驷,瞪着嬴华刚刚跨出的殿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