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唯一的一次，外公过了晚饭时间还没有走出书房。我敲了很久门也没人应，想了想索性直接开门进了去。
然后。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外公。
他没有看书，只是拿着一杯酒，头倚靠在窗台旁，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一点暗了下去。而地上，是散落一地的空酒瓶与他年轻时的相片。我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立在原地半晌后蹲下身想要捡起地上的相片。
“别动。”
外公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他听上去清醒得很，完全不像是喝了那么多酒的人。我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说，外公该吃晚饭了。
他摇了摇头，喝光了杯里最后一口酒。
“凉子啊，你说，是不是每个人都要为过去所做错的选择买单？”
他突兀地开口，问了我一个古怪的问题，声音模糊而飘远。
“外公你……”
“我以为我是对的，可是……为什么现在却……”
我确定他是喝醉了。中国有句古话叫酒后吐真言，也许这才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外公心里，最最真实、最最想说的话。可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也无法去劝他些什么，只能站在一旁，安静地听他说。
看他一点一点，将心房剥开。
“如果当时我……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可是……”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低低的抽泣。
外公哭了。
平时里冷静严肃的外公居然……哭了。
我愕然地看着外公丢在酒杯，把头埋在膝盖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还能说些什么呢。
还能呆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里⋯⋯就是外公一个人的世界啊。
我默默地拿出柜子里的被子盖到外公身上，慢慢退出了书房。

我看到老人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
时间仿佛凝结住了一般。他摸了摸鼻尖，答：“不、不认识。只是觉得很有缘呢明天也是我的七十岁生日⋯⋯”
嗅到了不自然的气息。可是我实在无法从只言片语中读到有用的信息，便只好当成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将话题向最平常普通的方向转移。
“咦？那先祝老爷爷生日快乐了！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可以跟我外公一起过生日呢。”
他摇了摇头，说算了。他行动不便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我看着他，虽然疑惑，但也没办法问更多。然后他低下了头，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过了十多秒又突然抬头，开口：
“小姑娘，你外公……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我愣了愣。
“外公他啊，对我和外婆都很好，就是不爱笑。我明明就看到他书房里好多他年轻时候笑得特别灿烂的照片，可他就是不肯那样多笑笑。还有就是啊，估计他年轻的时候是做错了很重要的选择，现在老了特别后悔，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唉，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爱外公呢。”
“这样……吗⋯⋯？”
老人似乎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声音轻轻轻轻的，仿佛一碰就会熄灭的烛焰，那样微弱地闪烁着。我对他的奇怪反应无法做出任何应答，便以一个微笑作为答复，静静地沉默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
“我啊，年轻的时候也做错过事情呢，现在每天都在悔恨中度日……有时候我在想啊，如果当时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呢？”
老人突然的开口让我始料未及。他的声音很平静，是属于他这个年龄特有的、看过了世间沧桑后的虚无淡泊。让人不知不觉地……从胸腔中涌上一股哀伤。
我突然想起外公那次喝醉后曾经说过和老人相似的话，那时我还小，只是惊讶于外公的失态，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可今时今日我却忍不住，想要说一些什么给面前的老人，哪怕对他没有任何帮助也好——
我只是想要，将当初没有说给外公听的话，说给这个老人。
“做错过的事，现在去纠正不就好了吧？”
——说完后我深切地感觉到自己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心态是有多么幼稚。
“我、我只是随便说说……”我有点慌乱了起来，赶紧开始组织语言弥补刚才的失言。可真的是越紧张越难开口……总之，我又成功地说出了一句既不完整又莫名其妙的话。

“啊啊，只要这样就好了吗……”
“不不不我我……”
“如果能有人早点对我说这句话的话⋯⋯”
——或许结果会变得不一样吧。
——可是……真的来得及吗。
我静静地看着老人。
然后，看到了外公的影子。
……
“木村老先生，该去做检查了。”
护士推门而入。
我朝着门的方向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对老人想说那我先走了，没想到他却叫住了我。
“等一下。”
说完，他从画架里取出一张画，递给我。
“小姑娘，跟你聊天很开心呢。麻烦帮我把这张画送给你外公吧，祝他生日快乐嗯。”
我低头道了一声谢谢，接过画，走出了病房。
护士推着老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远去。
回到外公病房的时候他还在睡。
我看着外公的睡脸。也许只有睡觉的时候，外公才会卸下平时的伪装，如同小孩子一般，安宁地、温和地，在梦境里沉沉睡去。
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如同刚才的老人。
突然觉得或许他们真的是极端相似的人。镜子里倒映出彼此的样子，是一样的苍凉。
年龄。经历。笑容。
他们都老了。他们都错过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事。
他们的笑容。都是那么，让人安心。
世界在慢慢重叠。
一点一滴倒退成为最初的模样。
我将画放在病房后便离开了医院。时间是九月十七日晚上九点半。医院外下起了细雨。
细碎的雨点如同颓败的染井吉野般覆上了枝头，压满了灰蓝的天空又簌簌地落遍了东京城池。
仿佛是在，朝着一场永无止境的海上烟花奔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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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忍直视……不过我还是挺萌这梗的。
2012年写下的第一篇文（（。
就这样吧，再见啦，远野凉子小姐，你是不会把这样无聊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