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夏天，他第一次见到她。
在人头攒动的火车站，他第一眼便看到她。人群中她明亮的笑，放肆地旁若无人。
在那之前他们一直靠QQ联系着，他们在同一个城市里，每天有无数擦肩而过的机会，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们竟一次也没有相遇过。
她笑他们缘薄，他也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他沦落了，他知道。
在更久以前。I

那一年，他21岁，她17岁。
她是那么的异于其他女孩。十几岁的女生，哪个不是在温暖的校园里，在父母甜蜜的关爱里，幸福而又安逸地生长着。
偏偏她，早早地辍了学，一个人毅然决然地背着一只破旧的背包奔向陌生的城市。
是因为一个男人。这是他们认识很久以后才偶然得知的。
他震惊。他简直无法想象。是需要多大勇气的她，才能为了一个男人义无反顾地奔向那个陌生的石头森林环绕的冷漠城市。
对于他的震撼，她回答的轻描淡写。“因为喜欢啊。”
因为喜欢。简短的不能再短的句子，从她口中平静地说出来，那样的云淡风轻。
他的心微微疼痛，看着她，依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I

他不是个好孩子，从来都不是。
小学的时候会因为一只橡皮把同班的男生揍的鼻青脸肿，初中的时候会因为喜欢的女孩和其他男生打架，浑身是伤的走回家，高中的时候沉迷网游，最基本的二本也没有考上，稀里糊涂的上了一个普通的三本。他想着，毕业后随便找个工作，日子浑浑噩噩的也就这么过去。
然后他遇到她。
她没读完高中。一个17岁的异地女孩儿，没有背景，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在精英如云强者如星的上海，生活的举步维艰。
她从不抱怨，偶尔他提起，她便附和着说几句，不痛不痒的。
他忍不住问她，他呢？
‘他‘是她的男人。一个比她大很多岁的上海老男人。提到他的时候，她的快乐便从骨子里散开，满满的几乎让他窒息。
她说，他在忙。
忙什么。
上班啊。我们以后要在上海生活，要攒钱买房呢。
上海房子很贵的。
我知道。
他不是上海人么？他的房子呢。
他爸妈要住。
你介意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她沉默。过了很久慢慢地说，他介意。I

那时候他还没有毕业。大专的最后一年，所有人都在为着半年后的毕业实习忙着，他却依然整天游手好闲着，晃悠悠地娱乐众生。
他知道即使他就这么双手空空地走出校门，他的家人也能轻轻松松地给他找到一个工作。这个世界从来都是不公平的。
他却突然变了。他从箱底翻出那些尘封已久的书和课本，破天荒地想要认真地做一件事情。
那大概是他这一辈子最煎熬的一段日子。
抛弃了网络，抛弃了聚会，抛弃了饭局和游戏。
从没有摸过书本的他，那些一个又一个的符号句子满目狰狞地映在他面前。
他懊恼，他烦躁，他几乎疯狂。
他几乎将自己逼上绝境。好似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悬崖，便是粉身碎骨。
他知道，他不能输。
他第一次想要无比认真地做一件事情，无比认真地想要保护一个人。I

他做到了。
半年的时间，他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半年的时间，他瘦了整整三十斤。182的他从最初的145直接瘦到了115的竹竿，风一吹便摇摇晃晃地几乎被吹倒。
但他知道，他的努力是值得的。他终于有了资格去保护她。

他不知道的是，半年内，有些事情会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也无法挽回。
他消失了半年。从她的世界里。
她还记得他，依然像以前一样打趣他，问他怎么消失了那么久。他不说话，只是笑。
她说你消失了半年人都傻啦，只知道笑了。
他还是笑。
她也笑。然后停了一分钟，对他说我要回HB了，你来接我吗。
他的笑凝固在脸上。I

她还是那么云淡风轻地说起半年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她换了工作，在一个小公司里做业务员，每天早出晚归，累的一回到家躺在床上就再也起不来。
工资还是不高，但是和以前比已经很好。她搬了出来。和他住在一起。
他的工资是她的五倍，却依然不肯负担他们的房租。
他说要攒起来买房，她信了。
她拿着一个月2000的工资，在消费如此之高的上海。付掉房租1500，剩下的500，便是省吃俭用。从来不敢买什么化妆品，吃饭也是最廉价的七块钱一份的盒饭。
生活即使这样的艰难，她依然是甘愿的。只因为他说爱她，会和她结婚，在上海一直生活下去。
她不是愚蠢的女生，却如此愚蠢地相信着这个他给的梦。却从未想过，梦之所以称之为梦，是因为它从来就没有可能实现过。
他在想，这样浅显的道理，她不可能不会懂得。
只是陷入的太深，收不回来。I

那他呢。他在问自己。
他有着一个关于他的梦。梦里只有他，和她。
他想保护她。这个念头从他认识她的那一刻便在他的脑海里根深蒂固，牢牢地不可撼动。
他不清楚这样暧昧而又疼痛的感觉从何而来，他甚至从未见过她。他对她一切的了解都缘于网上，可是他依然执着地想要相信她。
相信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故事。
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种感觉便叫做在劫难逃。
或者根本没想过要逃。像一条盲了的鱼，被蒙住了眼睛，只能直直地潜入海底。I

在她找到新工作的第四个月，她发现她怀孕了。
没日没夜的加班，日复一日劳累的工作，几乎让她忘记了经期的存在。直到那天见客户，在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吐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月信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来了。
她怔忡地立在原地，直到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依然是一片混沌着。她想要这个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
晚上她拥抱她的男人，在他的怀抱里轻轻地告诉他她怀孕了。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然后她平静地说，她要生下他。
不可以。男人对她说。她很平静地回望他，这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不会打掉他，我要把他生下来，听他喊我妈妈。
男人拥抱她，温柔地哄着她，对她说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她在他的面前一直是温柔懂事听话的乖乖女，那一次却破天荒地跟他发了脾气。
那年她17岁，17岁的她，腹中便有了一个不足百日的胎儿。她还是个孩子，却固执着要保护那个属于她的孩子。
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她几乎发了疯，只是下意识地要保护腹中的小生命，无力地做着徒劳地挣扎。
然后便是冷战。男人开始不回家，她没有心思上班，每天躲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以泪洗面。那场冷战持续了两个星期。那两个星期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怎么过来的，她都记得。她想带着她的孩子回到家，可是她离开家太久，和父母早已反目，怀孕已经接近三个月的她，没有钱无法工作的她，能去哪呢。
男人便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如此有恃无恐地和她冷战着。到了第三个星期，她的钱已经全部花完。本身她便是没什么储蓄的，现在天天呆在家，没有工作，那钱便像流水般哗哗地往外流。
男人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男人抱住她，她在他的怀里僵硬地像具尸体。
她已经没有了眼泪。I

那时候孩子已经将近三个月，流产已经开始有生命危险。她做了引产，那个小小的孩子就那样从她的生命中消失。
她在家躺了一个月。男人觉得愧疚，便试图以各种方式补偿她。
她恢复的很快。然后决定离开他。
有如从自己的生命里抽出了最重要的一笔，她在14岁的时候认识他，那时候，她还是个天真无邪渴望幸福相信爱情的小女孩。
在一起三年。期间一次辍学，两次离家出走，有过一次争吵，有过一个孩子。
她最纯真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他。
孩子的事让她彻底死心。爱了他三年，然后决定离开他。
她还是笑，开玩笑的跟他提起，HB可是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你会收留我吗。
他没有一秒的犹豫，他说会的。I

那年的夏天无比炎热。她定了日子，7月13。
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她从那个伤痕累累冷冰冰的城市遍体鳞伤一无所有地回来。
不，不是一无所有。至少她还有他。他想。
她对他几乎毫无理由地相信，把自己火车的班次时间和车厢座位号通通告诉了他。
她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买了一张硬座后已经所剩无几。
他要给她打钱，告诉她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很累，让她去换卧铺。
她很轻但是很坚定地拒绝了，然后一个人固执地坐上十几个小时的硬座回家。
她还是那么固执，一如最初。I

她到HB的那天是大晴天，时间是中午十一点。她提前告诉了他她那天的穿着和见面地点，因为她没有手机。她一直用的那部黑色三星是男人给她买的，她离开上海的时候把关于他的一切全都丢在了那里，两手空空地回来。
他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见到她。
不是因为那个巨大的永和豆浆广告牌，不是因为她那身洗的发白的明显已经有些年头的宽大T恤。是她的笑，她如此明亮耀眼放荡不羁的笑。
是的，她是不同的。她就那么地站在人群里，明亮地笑着，身上散发的却是无比强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在人群中第一眼就看得到的她。在微笑中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人拒绝在千里之外的她。I

他期待她的答复。他相信她的答复。正如她所说，在HB，她已经没有了可以容身的地方。这个世界这么大，也已经没有了她容身的地方。
而他，愿意接纳她。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了种带有一丝怜悯的英雄主义感。这种英雄主义让他几乎迷失了自己。
许多年后每当他再次回忆那时的场景，都在忍不住懊恼悔恨自己。
他想不明白什么样的心情能让他在她的面前以这种类似救世主的口气对她说出那些。
尽管他本意不是如此，尽管他知道他爱她已经爱到退不了身的地步。
她有些惊愕地看着他，有片刻的不可置信。
看到她的眼神的那一刻他忽然醒悟。他试图解释什么，但是他不知道可以解释什么，她也没有再给他解释的机会。她摇摇头，微微笑着说，不用了，我回家。I

他不知道离开家已经三年的她，与家人几乎恩断义绝的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和姿态走进家门的。
她一直没有告诉他，他也一直没有机会知道。
他所唯一能知道的是，半个月后，她的家人终于原谅了她。
她终于回到了家。他想着，她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过着她本该幸福安逸的安稳人生。
HB是个小城市。没有上海的繁华和匆忙，生活的步调都是缓慢的。她很快地找到一份工作，在一个工作室做游戏代练。每天工作12个小时，对着电脑，她笑着说原来玩游戏也会玩吐掉。
他问她，为什么做这样的工作，找一个轻松些的不好吗。
她说我能做什么，不想再每天跑来跑去为了一个业务累的跟狗一样，我也不想去服务别人，这样的工作很适合我。
他沉默，过了很久说，我可以帮你。
她很干脆的说，不，我不要。
她还是那样喜欢拒绝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