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不相思
　　天明不是那种喜欢听大道理的人。
　　张良是他的选修课老师。每次想起这件事，他都会深刻地觉得女人的话不可信。他在选选修课的时候问过学长和学姐，哪个课好混。男生们清一色回答颜路老师的中国古代音乐鉴赏，女同学们不约而同回答是张良老师的围棋课。天明本是对围棋没兴趣的，但是对女孩子的建议总是没有抗拒力。所以他很自以为是地报了张良的围棋课，屁颠屁颠地跑到教室。他怎么样都想不明白那些女孩子在寻思些什么，背棋谱记杀招扭羊头范西屏现场对弈无记性屡教不改者背《诗经》，这种课……怎么可能会好混！！！抄了半本《诗经》的天明很无奈地问学姐们这是怎么个好混法，得到答案的天明仰天长叹道：“TMD他不就是年纪轻轻长得俊说话声音好听面相温婉才华横溢吗！！！值得你们这帮傻女人这么追捧吗？”后来他想了想，这些好像都是女人喜欢的男人的优点。他垂头丧气地找月儿说张良如何如何，高月哪里听不出他弦外之音，学着林黛玉掏出绣了梅花的手绢朝他脸上一甩，道：“呆。”
　　天明到现在也不明白什么是呆，他知道的就是那以后他再也没羡慕过张良。在他得知张良身子从小不好，需要吃药调整以后，这种不羡慕便尤甚了。
　　“苍天啊，”他想，“果然是公平的。”
　　他不喜欢见张良满脸病容的样子。他在食堂遇见过张良，远远地见他在吃饭，便想上去打招呼，很意外地看见伏念坐在他身边。不管何时，这个男人都是板着脸，一丝不苟，让他看起来比实际老很多。伏念和张良说着什么，张良不应声。伏念往他餐盘里夹菜，他不拒绝，也不吃，行是吃不下。天明没有过去，静静地走开了。
　　一次他在课堂上睡着了，下课时被一双手摇醒。他抬头看是颜路。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闷声问道不是围棋课么张老师呢。颜路说他不舒服去休息了，你也快回去吧，不要在这里耽误了清扫工工作。天明不走说张老师到底怎么了，颜路叹气，说他身子一直不好，最近天气转凉，刚刚害了病送医务室了。天明眨了眨眼，拉住颜路衣袖问张老师后悔过没有。
　　颜路说我没明白你的意思，天明比划着又问了一遍，说张良老师选择教师这条路，他后悔过没有。颜路问你是说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明身子不好却还要做这般累活儿，是也不是。天明说你说对了一半。颜路不追问，隔了半晌，淡淡道，之前自是有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既然这么选择，又谈何后悔，往事不可忆，来着犹可追。
　　那你呢。天明不怕死地继续死缠烂打。
　　颜路转过身，所答非所问。
　　他说，荆天明，你记住，一件事情你为它付出，便没有白做这么一说。你没达到你要的结果时，你也许会想“过程第一”都是些欺骗失败者的话，但是等你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当初的经历和选择是多么值得。
　　颜路的脚步声已经消失的时候，天明还在那里思索。
　　他感觉自己的心被雕上了精细的花纹，漏下时间的光影，一丝不苟地融入到他曾经走过的水木年华。
　　他想去医务室看张良。走到门口发现刚刚有个人进去。他扒在门框上看，张良的脸被颜路的背影挡住，刚走进去的伏念把几朵康乃馨放到桌子上撑满水的玻璃瓶里。
　　天明在回到寝室的路上想了很多。想来想去觉得烦。其实颜路告诉他的，总结出来一句话也就是“一条道跑到黑也没什么不好”。人生如果有一股子闯劲儿，即使头破血流，最后的结果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大哥。”天明拉了拉少羽的衣襟，望着他的眼眸闪闪发亮。
　　“什么事。”少羽余气未消，瞪着他看。
　　天明轻轻了嗓子，道：“少羽，你记住，一件事情你为它付出，便没有白做这么一说。你没达到你要的结果时，你也许会想‘过程第一’都是些欺骗失败者的话，但是等你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当初的经历和选择是多么值得。”
　　少羽杵在那儿，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儿，只能看着嬉皮笑脸的天明，嘴张成“O”字型发愣。

（六）折杨柳
　　流苏垂下额角的女孩选了一个最安静的地方坐下。侍者走到她身旁问她要点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在等待。
　　记得有一次下了颜路的课被叫住。她问老师有什么事么。颜路说你能不能去文学系办公室问张良点什么，什么都行，只要知道他身体状况。高月跑去像模像样地问了两个问题，回来以后汇报工作。颜路问他怎么样，高月说能怎么样，还是像以往一样，满面春风。颜路再没说什么。高月在他身后问张老师的病好了么，颜路问你怎么知道他生病的事，她说是天明告诉她的。她的师长深深叹了口气，抬起头，阳光照亮了他头上的青丝，有几根已经发白。
　　也许会好吧，颜路说道。谁知道呢。
　　她反倒不知说些什么，低下头双手搅在一起。
　　很小的时候她和天明少羽一起背着书包回家，路上便讨论起梦想的问题来。天明说他希望自己以后可以住在一个烤山鸡的世界里，除了吃烤山鸡什么也不做。少羽说他没出息，就知道吃。她问少羽有什么梦想，少羽没有搭腔，反问她。她想了好久，最后说她愿意用一切换回她的母亲。为此天明骂了少羽一路。后来长大了，他们又在一起讨论自己的梦想，少羽说自己想成为建筑师，天明说自己想去南方好好发展，她一语不发。直到后来她才发现，失去了挚爱的父亲，母亲也回不来。
　　这个世界本不是等价交换的。
　　那天阳光最灿烂的时候她哭喊着问颜路张老师会不会死。她不喜欢张良，因为他挂在办公室的一幅字画。每次去他的办公室取作业本，她都会看见那副洋洋洒洒的行书，题的是李后主的“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她本不知道这诗句，见得多了熟悉了，想不记住都不行。她不希望张良死——她和张良并没有多么深的感情，只是觉得身旁的人离去的背影让她想起逝去的至亲。她哭着喊着张老师会不会死，脑海里是父亲离去时没有合上的双眼。
　　颜路轻轻抚上女孩的头。他说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人于你没有交集，你管不过来，你也管不起，人本不该活的那么累的，想的太多，情太苦，欲望无止境，就累了。
她退后一步盯着他说颜老师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无情的人。颜路只是笑，摆了摆手离开了。
女孩托着下巴，想起教师评估的时候颜路从来也不去争。他平日只是在办公室里和张良说说话喝喝茶，一直都是拿着最少工资的讲师。
　　无欲则刚，谁能无欲，唯他颜路。
　　刚才她在张良的办公室，临走的时候问，张老师你有什么理想么。张良看着她的眼神像看着一个怪物，最后笑得眉眼弯弯，说我能有什么理想，要不就是张良张良病魔不见，要不就是张良你快死了吧死了干净，就这两个。见女孩嘴角抽动，张良又补充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梦想太没有出息了，还有人比我更没有出息呢，我二师兄的理想，恐怕只有我这理想的前一半吧。说罢哈哈大笑。
　　她也笑，皮笑肉不笑。
　　她想她或许明白了他们年纪轻轻却死守在这所大学里不外出闯荡的理由。
　　他，他和她的欲，他，他和她的求，是考研么考什么研考不上怎么办考上了怎么办以后去哪儿发展以及爱自己的人在哪儿呢。
　　他们的欲他们的求，是活着与被活着。
　　父亲去世后她第一个给天明发短信说天明我要死了怎么办，天明给她打电话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我去找你，你等着我。然后抱着哭泣的她一整晚。少羽知道考研失败后第一个给她发短信，说月儿你看我是不是很没用啊，你是不是很鄙视我啊。她回短信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我去找你，你等着我。然后看着他默然无语。
　　窗外的柳条早已退了鹅黄，变得翠绿，招摇过市，也留不住远行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负了少羽还是负了天明，亦或是他们负了自己。
　　天明和少羽找到自己的时候她还在发愣。她看了看表，问到：“你们是打车过来的？”两人很默契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高月拿起菜单问道。榜单下来的时候，也没见少羽这般脸色，是后反劲儿不成，难得她想请客三人聚一聚。
　　“刚才我们接到张老师电话了。”天明解释道。“哦？”高月又看了一下表，还没到五点半，张老师说话从来算数。“他怎么说的？”
　　“他说，伏主任说——”天明望了望少羽脸色，小心翼翼，“咱们学校的建筑学现在有他坐镇，自是不是一般的学校，不是谁人都能考的。虽然有些跨专业的学生初试分数很高，但是肯定和建筑学五年的本科生相去甚远，不可收。”
　　“那他怎么不早说！”高月激动地一拍桌子，吓了两人一跳。
　　“因为他说今年是第一年改革……”天明吞了口口水，“体制不完善……”
　　这次轮到少羽拍桌子，全餐馆的服务生都在看他们。
　　“张老师说，变法总是要流血的。”天明很无力地靠在凳子上。“不过……”
　　“说话，别卖关子。”很明显少羽现在没心情和他扯咸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感觉张老师在电话里的声音闷闷的。”天明望着端上来的鸡扒，用叉子拨动着。
　　“我觉得，我们现在不是来讨论变法流血的问题。”月儿一脸认真。
　　少羽和天明一起看着她。
　　她舒了一口气，终于说出话来：“你们打算今后怎么办。”
　　她觉得她说出这句话用尽了全力。
　　窗外，柳棉纷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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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作者的图，不想还写得一手好文呀

这篇文的味道真的很特别呢

我看过诶！只不过后来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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