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门走进这家小茶馆。
小茶馆没有名字,或者说,小茶馆的名字本身就叫茶馆。
茶馆很古旧,古旧得让人觉得是六十多年前的民国,甚至是百年前晚清的遗物。据说那么多年以来,任由身边道路的景色如何变幻,始终未拆的,是这所小茶馆。
坐下,招呼服务员来点了一壶上好的茶,随即在茶馆特有的茶叶清香里,我缓缓闭上眼睛。
“问各位看官的好,上一回咱们说到,那白玉堂入宫盗了三件宝,杀人留字,自去回了陷空。这一回咱们要说的,名叫‘蒋义士二上翠云峰 展南侠初到陷空岛’……”
说书人的腔调拿捏得恰到好处,但并不是为了戏剧性效果而特意夸张的语气,而是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坐在冬天的太阳下闲来聊天般地,一个个故事娓娓道来。
三侠五义的故事我听过很多遍,小时候就对五鼠闹东京的故事耳熟能详,可为什么自从搬到这个城市,偶然的机遇下,听见这个茶馆里还有人在说这些个古旧的段子时,依旧那么着迷。而且,更有一种暗昧不清情绪,在这氤氲的茶香里,仿若抽芽一般,慢慢地酝酿着。
“展爷弃舟上岭。此时已有二鼓,趁着月色来至卢家庄。只见一带高墙极其坚固,有个哨门是个大栅栏关闭,推了推却是锁着,折腰捡了一块石片,敲着栅栏,高声叫道:‘里面有人么?’……”
展昭皱眉等了片刻,终究不见人出来,好容易有人应了声,却更是恶语相向。不知是赌气,抑或只是一时性发,展昭微微退后了两步,竟径直翻过了那栅栏,进了那卢家庄内。
进了庄,只见一处竹林繁盛,灯火比之别处更是通彻明亮,展昭向那处走去,正逢竹林里有人出来,便悄悄潜伏在一丛青竹之后。
“柳儿,不是我说你,明知五爷这两天正烦着呢,干事便上点心罢!你方才在想什么呢,端上来的茶竟是隔了夜的,我说你这顿骂岂不是自找的……?”
“白总管,我,我不是故意的……不过……那茶也就是多放了会儿,稍凉了些,五爷也不能说就是过了夜的呀,我……”
“你说不是隔夜的算吗?甭说隔了夜的水,就算五爷说那是天上的仙水,瑶池里刚舀出来的,你也得点头说是!你竟然还敢顶嘴,你真是嫌命不够长了,你这丫头,你……真是没教了……”
“我……”
展昭轻轻拨开竹竿,见一男一女两个侍从模样的人走得远了,才从竹丛后走了出来。
方才听那两人言道五爷,想必这儿便是那白玉堂的住所了。
展昭遥遥向竹林深处看了眼,竹林掩映之中,一座青色小筑看起来格外趁景,十分典雅。也许是设计得颇为巧妙,虽是占地不小,面上看起来却小巧而精致,展昭暗暗赞叹了一声,不过只是一瞬,这声赞便化成了叹。
难怪他会如此任性入宫盗宝,听方才两位侍从之言,再看看这座几近苛求完美的小筑,已不难窥测出这白玉堂的脾气心性,怕是比自己来时的路上所猜测的,还要难缠上许多罢。
但即已来此,便无退路,无论那白玉堂好缠还是难缠,都得按期拿回三宝,否则……展昭叹息一声,向那小筑行去。
“展爷到了里面,觉得冷森森一股寒气侵人,原来里面是个嘎嘎形儿,全无抓手,用油灰抹亮,惟独当中却有一缝,望时可以见天。展爷明白叫通天窟。借着天光,又见有一小横匾,上写“气死猫”三个红字。匾是粉白地的……”
昨夜是个朗晴的天儿,到了今日,不知怎地,竟彤云密布,压阵似地层层逼下,偶尔间,竟还落了星点儿霰子。白玉堂看了看天,低下头,继续去刨他小筑门口的那几株梅花。
“五爷!”
一个黑衣小厮儿哈着白气跑过来,跑得太快,没留神脚下的东西,一脚踩了上去,差点给绊了个狗啃泥。
“干什么!”白玉堂喝道,“好好的地儿,都叫你给踩坏了。”
小厮见白玉堂横眉立目,虽然心里很想说五爷这地儿你没事就刨没事就刨,再好的地也得被你刨坏了,但绝对不敢说出口,急忙抢白了几句认错的话,听白玉堂问他什么事了,才敢把事告诉白玉堂。
“五爷……那个,通天窟里有人了!”
“有人了?”白玉堂听这话,地也不刨了,手里的锄头一扔,一把扯过小厮,急忙问道,“谁?什么时辰进去的?”
“啊……”小厮吓了一跳,又不敢挣脱,只好道,“是谁小的不知道。昨、昨儿个三鼓……那个,小的听说爷睡下了,就,就没敢打扰爷……”
白玉堂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天,又想了想,忽然开怀大笑起来。
小厮儿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弄糊涂了,也不敢问怎么个回事,只好哈哈地干笑着陪他笑。
白玉堂笑够了,拍拍他肩膀:“干得好,那等没骨没皮的官家猫,就该关上他一天一夜,看这腊月的天儿,不冻死他,叫他长点记性。以后再往谁身上奴颜媚骨,也叫他忘不了这五爷的处置。”
说罢放开了小厮:“你自去干你的事儿,吩咐看守的,不管那猫在里面如何,除非是要死了,没五爷的吩咐,不许放他出来。”
小厮哎哎的应了,正转身欲走,白玉堂又道:“还有,叫他们不许告诉四位哥哥,谁要是敢多说一句坏了五爷戏猫,五爷叫他好看!”
小厮连声称是,留神着脚下可别踩坏了五爷的东西,渐渐走远了。
白玉堂想起那猫此刻窝火形状,不免得意一笑,心道你这南侠,进了通天窟也不过一只被气死的猫罢了。得意之余,又拿起锄头,哼着小曲儿,继续去刨那几株梅花。
本打算这几株腊梅能在冬天里长个应景的,没想到竟似这般俗艳,好好的给坏了这竹林的景致。还是刨了种玉堂罢,来年开个碗大的花儿,折了送大嫂去……
“展爷见此光景,如何按纳得住,双眼一瞪,一声吆喝道:‘白玉堂!你将俺展某获住,便要怎么?讲!’白玉堂方才回过头来,佯作吃惊道:‘嗳呀!原来是展兄。手下人如何回说我是刺客呢,实在不知。’……”
展昭听窑顶有了动静,便抬头去看。
“哎呀,原来是展兄,手下的如何回我说是刺客呢?展兄几时到的,何不叫人回了我,也好放你出来呀。”
展昭听白玉堂拿腔捏调,口中说得客气,语气却是让人心头烧火的讽刺与奚落。正待要讲,白玉堂又道:“哎呀呀,不愧是皇帝的御猫,别人家的猫净是往哪儿脏哪儿圪垯角儿钻,却不料展兄也爱钻洞么?要进庄来,通报一声便就是了,展兄怎地进来的,怎生进来了还不往我那屋去,偏要寻了个洞钻呢……”
“白玉堂!”展昭再也按捺不住,往那一线天看去,“展某此番来岛,意在三宝,并非来与五员外叙旧。敢请五员外放展某出去,寻了三宝,展某立刻离岛!”
“如何来了又着急着走呢。”白玉堂笑道,“怎么,这通天窟住得不合展兄的意么,招待不周,展兄见谅呀。”
“你……”展昭瞪圆了眼睛,只觉得一股浊气淤积于胸,堵得他胸口生疼,偏生又不如白玉堂口舌灵巧,竟是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知道气得干瞪眼是个什么状态,虽然展昭此刻并不想知道。
窑顶的白玉堂似乎是沉默了一瞬,然而不过片刻,窑顶的洞口忽然大开,外头的光线霎时照了进来。虽并不刺眼,只是一夜半日未见阳光,展昭还是被刺激得眯了眯眼,抬起手臂,去遮那光线。
“展昭!听闻你燕子飞独步天下,你若有本事,这通天窟便自己出来,别叫五爷小瞧了你!”
展昭见白玉堂站在窑口,锋锐的眉目冷冷地瞧着他,展昭心里暗惊,竟像是被看出了什么似的有些心虚。
“你上来啊!这通天窟想必难不倒你这南侠,怎么,上不来?要不要五爷下去教你?”
白玉堂的语气已经变得生冷,展昭咬咬牙,一边是恼他一边是赌己,稍退后了两步,暗自运了内力,猛地一提气,脚尖在地轻轻一点,随后踏壁而上。
已经能看清窑顶的丛生的杂草的时候,展昭忽觉内力竟岔了一下,想再坚持一瞬,然而不行,窑顶的景色连带着白玉堂一起向上飞去。展昭知道自己正在下坠,只好再次提气阻住坠势,只愿不会摔得那么惨。
窑顶响起一阵衣袂翻飞的声音,展昭只觉得眼前一白,随后小臂上一重,身体却是一轻,还未反应过来,双脚已稳稳落上地面。
“你……”展昭还未开口,白玉堂倒先恼了,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叱喝:“展昭!你身上带着伤,如何不告诉我!怎么,好教这传出去叫人说五爷欺你伤病,胜之不武么!”
说罢,白玉堂手腕一翻去捉他的手,展昭急忙向后抽手,然而他小臂本就在白玉堂手中握着,这一抽反而给了他可乘之机。白玉堂一把握住他手腕,三指按上脉搏,一探之下脸色大变!
“展昭你……”
展昭知瞒他不住,只好如实道:“来岛的路上,遇着了水寇作祟,一时大意,竟……罢了,不是外伤,并不碍事。”
“对,你没有外伤!”白玉堂道,“你以为内伤比外伤好养是么!我说你怎么说话的时候连中气都不足,你以为能瞒过我吗?”
展昭摸摸鼻子,重复道:“并不碍事。”
白玉堂咬牙:“你是故意的!故意叫五爷欺你有伤,好叫人以为五爷其实打不过你,是吗?”
“打不过我……”展昭眨眨眼,疑惑道,“什么意思?展某并未曾要和五爷切磋……”
展昭只觉得白玉堂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收得死紧,想叫他收手,然而白玉堂猛地一扯他,道:“我不管你什么谋算,总之,五爷不可能落人口实,你跟我出去。”
展昭没料到他那么大力,竟被扯得一个趔趄。白玉堂没理会他,径自走到了一处窑壁旁,伸手探了探,连续按动了几块窑砖。
只见随着窑砖的凹陷,一块窑壁竟是自动翻转了过去,露出一条岔道来。
“随我走。”白玉堂一扯他。
展昭无奈只好跟他走,一路上,只见岔口不断,道路四通八达,心里暗道莫说昨夜竟未发现此处有机关,便是发现了,在这迷阵里,也未必能出得去。
心中正想着,只见那前面的路,已经看得见外头日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