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月初五。第十七回拆纱布。】
【薄绢揭下那一刻，我瞧见红芍眼睛里不可自抑的欢喜。她取来藏了好几个月的铜镜，右脸肌肤光洁如初，已然寻不见往日半点儿伤痕。好像我不曾拿簪子划伤自己，而关于那场矛盾对质，也好像连带着不复存在一样。红芍一直在我耳边夸御医医术好。其实本身就无甚大碍的伤，被御医折腾上这么些时日，如今痊愈本就意料之中罢了。她在我身边踌躇良久，欲言又止老半天，终于看似无意地提上那么一句。】
“爷今儿一大早就出府了。听荣安说奉命去西山处理些公事儿。”
【如未听闻。右手指骨又触上面颊，水眸潋潋又细细瞧上一遍。外头阳光极好，暖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如同是陷入柔软锦帐。如今伤好了，又在屋里闷得太久，我打算绾起长发在院中坐会儿。随手捡了枚白玉钗子，还来不及簪入发中，手指一抖只听泠泠玉碎。红芍俯身去拾残骸玉骨。】
“福晋其实还放不下王爷，是么？若是放不下，就去见见他吧。总不能这样僵持一辈子。”
【红芍的声音极轻极柔。却宛如道道金色光束，毫不犹豫地准确刺进心脏，一针见血，何况万箭穿心。连她都看出来我放不下他，那么我又如何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呢？我想见他。委屈，无奈，悔恨，不甘。这几个月总要日日夜夜煎熬折磨。我在赌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我拿画像质问他，我用言语激怒他，我甚至逼他软禁我，日日不相见。我在赌他对我的包容与宽恕，情分与怜惜。可事实总残忍过想象，他根本不来见我。】
【我害怕。我怕他太爱顾鬟，我怕他当真不曾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我怕他彻底对我失望，我怕他不要我。当希望成为奢望，当时间淡漠怨恨，往事如流沙，过滤洗濯之后剩下宁静与清明。我想我是爱他的，无论他以什么样的方式伤我良多，即便欺瞒背叛，我依旧无力继续怨下去。我历来不够宽宏，更不是什么端庄贤惠的性子，脾气不好，又极容易吃醋。可就是这么一个满身瑕疵的李妤瓷，却唯独在面对他的时候，宁愿委下身段去做一个坦荡大度之人。红芍说去让我见他，这句话如一块儿碎石，在心底激起千层浪花，滟滟而开。带着期翼与忐忑，如自问又如在问红芍。】
“他……会想见我么？”

【得到的回答自然是肯定的。】
【我便高兴起来，之前一直微蹙的眉终于得以舒展。红芍说他想见我，他就一定是想见我的。我叫红芍给我梳头，铜镜里一张明艳如朝霞的脸，带着期盼而又惴惴的神色。我有些局促不安，甚至不知道数月之别他该是瘦了还是胖了。若是瘦了我肯定心疼得紧，不过兴许也能说明他心中念我太深。而他若是胖了我本该高兴，但好像这样就不足以证明我的存在似的。低头敛眉，凝神而思许久，我的态度一定要软一些，再软一些，切不可如往常一般胡闹任性。我要跟他说一句最深情温柔的话，我要对他说，临晔，我将你当做我的命。我要跟你一起再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从明眸皓齿到白发苍苍，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嫁他十年，儿女双全。可今日想到要去见他，却恍如闺中小女儿要见情郎一样羞赧紧张起来。人道近情情怯，我想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红芍说他晚膳之前就会回来，于是整个下午我都在忙着张罗膳食，珍珠圆子，玫瑰酥，碧粳粥，样样儿都是他顶喜欢的。他如果吃上一口我亲手做的晚膳，会不会就不生气了？即便我比不过顾鬟，却也想如她一样好，如她善解人意，细致入微，温柔可人。兴许有一天临晔被我感动，再也不是因为她。】
【可是所有的美梦不一定都会实现，而想象与现实，总因为一念之差而天壤之别。我从日暮西沉等到满天星辰，他还是没有回来。饭菜热上一遍又一遍，红芍说兴许是爷的事儿没处理完，明儿个才回府。她劝我先用膳，而我摇了摇头，桌上筷子始终未动一下。他若是不归，总会叫跟随的荣安回府捎话。心中似有隐隐不安，眼皮跳动，伴随烛火如豆，总也宁静不下来。】
【刚过了亥时，才听到府门前头似有动静。来不及叫人通报，就瞧见荣安一身狼狈，进屋就直直地跪在地上，他的肩膀都在颤抖，字字句句断断续续，好半天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声音里带着隐忍的啜泣。】
“爷打西山回来的路上，遭贼人打劫，腿又受了伤，不宜奔波。如今在白虹云起处。”

【我是不相信的。我以为荣安骗我。】
【我备好满桌饭菜等他回来，我想要跟他说一句温柔情话。当我放下那些自以为是的倔强坚持打定主意退让妥协，当我决定低下身段希望与他破镜重圆，却有一个仿佛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炸在我耳边。受了伤，回不来。如今天色已暗，他孑然一身落魄郊外，甚至无从得知他伤势如何。我觉得害怕，这种害怕跟得知他喜欢顾鬟时还不一样，这种害怕好像是无边黑夜的墨色打心脏的位置渗透开，入髓入骨的寒冷无边，弥漫全身似乎都成为黑暗一片。再也没有丝毫光亮温暖可言。魂魄似被抽离，整个人如不哭不笑的木偶，心里头只反复想着一句话，他受了伤，回不来。】
【我要去寻他。这个念头如一束火苗儿，带着不可抵挡破釜沉舟之势，燎成熊熊燃烧的烈火。来不及换衣裳就往侧院外头走，边走边吩咐荣安牵马来。未理会红芍阻拦在府门前头跨马而上，勒紧缰绳马鞭子一挥，如离弦的一支箭，带着沉甸甸的忧心迫切，哪怕万水千山，我亦要知他平安。更深露重，星沉月朗。耳边只听见猎猎风响，四周林木呼啸而过，带起衣袂裙角翩飞似蝶。马儿似也懂得主人遇劫，迅捷似飞如踏飞燕。月光清浅，拂一身白霜如雪。明月随之而行似要逐我千里，见他无恙且才安稳入夜。马蹄哒哒，银铃铛铛。往事随风涉水，呼啸而过。】
【白虹云起的初遇。他脸色骤变，死死盯住我，好像我下一秒就会从他眼前消失。过了半天，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似的：“顾，鬟。”他那种热切得要烧死人而又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柳眉一蹙，揉了揉鼻尖又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不假思索回上一句：“什么环？”】
【人声鼎沸的婚宴。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跟我说上一句话。随着喜娘一句“一拜天地”。我与他双双回身一拜。低头的一瞬我从漾起的盖头边儿瞅见他的身影，长身玉立，倒似乎也并没有想象当中皇叔辈儿该有的臃肿彪悍。幸好盖头遮住了我脸上此刻委屈愤懑的表情，否则当真有些不大应景。】
【夜深人静的洞房。他抬手将帕子取下来丢到一边，动作却极轻极柔，仿佛生怕会惊吓到我。我低头的一瞬间伸手将我环住，低低唤了一声“阿鬟”，因为饮了酒的缘故听不真切倒更像是一声叹息：“你终于在我身边了。”那股子酒劲儿似乎因此啪地一声烧得滚烫熔入血液。此时此刻，分不清让我眩晕的到底是这一个怀抱还是蹿上来的醉意。明晃晃的红烛映得脸上一阵灼烧。下鄂略扬，鼻息便喷薄在他颈子间，声线低微，迷迷糊糊应了句：“嗯，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临晔，你等我。纵然我死，也一定会救你。】

【马儿长嘶，停步于距白虹云起不到五里的地方。月光下，前头是一处分叉路口。左边平坦大道，却也绕远。右边崎岖小路，倒近上不少。我想早一点找到临晔，早一点儿跟他回家。咬了咬牙心一横，勒紧缰绳择小路而去。】
【这一路比我想象当中更加坎坷难行，一侧耸立山壁，一侧陡峭悬崖。狭窄的一条小道儿，寂静的夜里只有马蹄哒哒而过的声音，却一下又一下地似乎是踩在心口上。临晔，你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不管前头刀山还是火海我都会去救你。不管天堂地狱我都要救你。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怎么能够继续错下去？我已经亲手葬送过你我的感情，怎么可以再眼睁睁看你受苦受累。我还等你吃一口我亲手做的饭菜，我还等你看一眼我光洁如初的侧脸，我还没告诉你，顾鬟也好，妤瓷也罢，我不在乎我是谁，不在乎你把我当做谁，我只要你在我身边，这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在我身边。】
【马鞭子又扬起那一刻，马儿迅捷如飞。也就在这个时候，马蹄一崴，来不及勒紧缰绳整个儿人便从马背上跌下，沿着悬崖峭壁滚下去。荆棘杂草丛生割破衣裳，如利刃般划在身上，划破肌肤渗出血丝。我伸手捂着侧脸，纵然身上再疼，我也只顾着这张面容。我知道，临晔喜欢这张脸，而我如今命悬一线，即便是死，我也希望临晔将来寻见我尸体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完整无暇的脸。他那样翩翩如玉的人，只有完美的东西才配得上他。】
【从崖顶至崖底，不知道滚了多少圈，也不知道身上有多少被荆棘划破的伤口。如果这便是死亡，我一点儿也不怕。我只是觉得惋惜，惋惜还有太多太多的话没有来得及亲口对临晔讲。额角重重砸在石头棱角上的时候，借着月光我看到淋漓的鲜血漫涌而出，织成华丽锦帛，殷殷艳艳，就好像大婚那日临晔撩起的盖头，又好像我腮边晕红的胭脂。月光如沐，轻柔地披在身上，我看到满天星辰，好像是他微笑时候的眼眸。】
【其实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并不温柔，甚至有点儿傻，怎么能一直盯着一个姑娘看那么久呢。】
【大婚当晚他只瞧见从被褥里滚落下来那只咬了一口的苹果，可他不知道我还喝了好几盏酒，不然哪儿那么容易就犯迷糊。】

【生儿子的时候难产。不过我知道他一直在屋外头守着。我并不觉得怕，甚至在想我儿子还没出生就能将他阿玛急得团团转，这性格真像我。】
【听到表妹叫他晔哥哥的时候我觉得很难受。我也想大度一点儿做个好福晋，但他把我娇惯坏了，每回一哭他就妥协让步。】
【最后那次见到顾鬟的画像。我心里很不好受，但居然还有点儿心疼。我心疼这个男人太痴傻，怎么能为她受那么多年的伤。】
【夜幕为棺，星辰作披。风声呢喃送我最后一程。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我与她长得像是我的劫难，可也是我的福气。能被他爱上这么十年，死也值当。】
【临晔。这十年光阴是我偷来的，如今到了还回去的时候。若有下一世，我仍愿意做你心里的阿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