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杀你全家（上）
一路疏阔壮辽的长江到了现时江宁府，前朝称之为南京的地界，仿佛感染了江南的烟雨，却有了一条迤俪的支流，正是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的十里秦淮。而鼎鼎艳名的秦淮河汇入长江的河口向南，有着一条因为江心洲而形成的名为夹江的河流，却是默默无闻。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此时夹江上飘着一条水乡人家常见的乌篷船，船头点着两只火把，依稀照耀出船头凝定的身影。
船头那人看上去年岁不大，端是生了一副好相貌，面目姣好如处子，身量颀长，猿背蜂腰。头上松松地挽了个道髻，却穿着一身紧身黑衣，非道非俗的打扮倒也罢了，腰间还鼓鼓囊囊好似揣着兵刃。
此时正当初春，江风凛冽，夜凉如水。这男子不顾扑面的江风，江上的湿寒袭人，也不见他有半点瑟缩。他揣着手，只是仔细地看着河岸。突然，岸上出现了一点火光，然后那火光划了一个圆圈，如是三次。那黑衣男子拔下一支火把，也划了三下圆圈，朝后吩咐了一声，然后那只乌篷船驶向江岸。
不等那船靠岸，黑衣男子一纵身便跳离了船，落地之后眯着眼冷声向那火光道：“可是和老六？”
“是我，老六。”持火把的男子穿着打扮像是一个农夫，可是神情却有点油滑，不似土里刨食的老实农家。他眯着眼仔细端详了那黑衣男子一会，神情陡然一肃，忙作了个揖，然后直起身来狐疑地说：“原来是辅道长！不是说好当家的要过来吗？”
辅道人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递了过去，同时转过身子对着乌篷船招了招手，答道：“当家去城里料理正主儿，脱不开身，吩咐我过来了。”
说话间，那船钻出好几个精壮汉子，和那辅道人一样的紧身黑衣，只不过用黑布包了头。几个人默不作声的从船上搬下一个颇为沉重的箱子，用绳子仔细捆好，穿上两根粗如儿臂的木杠。
和老六一手接过令牌，凑近火把仔细地验看了一下，然后递还给那道人，说道：“那好，跟我走。”
辅道人一挥手，四个黑衣男子抬起了箱子，跟着和老六默不作声地赶起路来。几个人脚程极快，一盏茶的功夫就走了十几里地，不一会前面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庄子。
庄子前也有两个黑衣男子，看到和老六打头的一行人过来，就默不作声的打开庄门。众人穿过前院来到正厅。那道人在门前整了整衣冠，然后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却见正厅里面摆下了好几张席面，门开时冷风吹得烛光摇曳，晃得厅里明暗不定。偌大个厅堂，好几十个宾客，却鸦雀无声。饶是辅道人见惯了风浪，看到此种场面也不禁心中一禀。
那桌上摆的一看就知是好几两银子一桌的上好席面，却只是略略动了几筷。最奇怪的是那些宾客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有几个头发已然发白的老翁老妪，也有戴着孝的二八年华的女子。有粗手大脚庄稼汉，旁边却坐着蓄着长须的长衫客。一个瘦弱的和尚正数着佛珠默默念经，对过正是敞着怀一杯一杯往喉咙里倒酒的壮汉。
他定了定神，打了个稽首，朗声说道：“贫道辅泉子，见过诸位。明日便是正日子，各位想来也该知道。不过，大当家说了，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现下有人觉得自己有未了事，也无可厚非。只是明日不论事成与否，鞑子朝廷必然震恐。”辅道人顿了顿，示意身后几个汉子打开箱子。只见那箱中是一锭一锭的官银，在烛光下，耀人耳目。
道人接着道：“若有人觉得明日有所不便，便来拿了银子。等明日早间就尽可能地远走高飞吧。大当家说了，这世道，活着要比去死更有勇气。”
他话音未落，有人就开口问道：“可还有酒？”却是那个把自己当成酒葫芦的壮汉。
辅道人看了看和老六，老六轻声说：“酒却不多，怕误事……”他虽压低了声音，可是场中实在静谧，那汉子也就听了一耳朵，他皱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自语道：“这么好的女儿红，却没机会过瘾，也罢。”他站起身来，晃着身子盯着辅道人，“辅道长，明日事成之后别忘了在那地方倒几碗这样的好酒给俺。”
辅道人回道：“张大哥，跟着大当家一样可以杀鞑子，何必如此……”
那壮汉不耐烦地打断他：“去球，娃儿被满狗的马踩坏了，婆娘去说理被满狗一刀杀了。要不是大当家救了俺，俺也成了满狗的刀下鬼了。俺这些年跟着大当家天南海北的转悠，却是累了。有时候晚间一闭眼，就看到我那婆娘问我怎么还不去见她，可是有了小的。俺可是冤枉的紧。明日里，俺一条命换它几十条满狗的命也值当了。不枉俺跟了大当家一场……去球，俺自去睡了，养足精神好干大事。”
说着，他又揣起另一支酒壶，自顾自地从黑衣人身边走出厅门。辅道人和那几个黑衣汉子都向着他的背影躬身长揖。
辅道人不经意地用袖子擦擦眼睛，这才转过身来，却见面前站着一个素衣小娘。她低头福了一福，轻声道：“道长可能帮小女子一个忙？”
道人打了个稽首，柔声道：“小娘子请说。”
素衣小娘从头上拔出一支银钗，用手裹着袖子仔细擦了一擦，带着幸福的表情看了半天，然后非常舍不得地递给道人，轻声细语道：“这是年前丁家哥哥他们家下的聘礼，前日里虽然因为家里几亩水田我父母殁了，他们仍捎话过来说过了丧期就迎我过门……现下这婚事想来也不成了。只望道长将银钗送还给丁家哥哥，再替我跟他说，非是小女子悔婚，只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要辜负他了。”
辅道人看着眼前的女子，俊脸上抽搐了半天，半响才接了过来，郑而重之地放进怀里，回道：“贫道一定带到！”
厅里最后一支蜡烛爆了个烛花，月色照在银子一锭未少的箱子上。宾客已然散去，辅道人，和老六和几个黑衣汉子却仍然站在厅里，谁也没说话。
突然，辅道人长叹道：“大当家说过，我们汉人不怕死，只是没人带他们去死。贫道原本极不以为然，如今看来确是我错了。老六，这些义士你一定要顾好了。”
那和老六面上浮滑神色已然不见，沉声说道：“请大当家和道长放心，就算他们要吃我身上的肉，我皱一皱就不是老子娘养的。”
辅道人赞许道：“这边事情就交给你了，贫道要立即进城，大当家身边只有几个女子，贫道实在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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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暴乃菊花（上）
那道人不慌不忙坐下，替曹颙倒了杯酒，徐徐道：“无他，心中不安。只为明日里贫道要将这江宁曹家上下百多口人杀他个干干净净！”
虽说曹颙这几年去了武职，但是为了健身也好为了那种始终萦绕不去的不安全感也好，始终没把武术放下。而且此间和面前那个道人给他不祥的愈来愈浓，因此始终心有防备。好个曹颙一听此言，没有半点迟疑，身子探出，左手使了双龙夺珠，以转移木龙子的注意力，右手伸向腰间的短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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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城外有家颇有规模的鞭炮作坊，铺子的掌柜是湖南浏阳人，颇有几分手艺，虽只开张数年在江左也打下小小一份名声。无论那个时代，火药总和危险联系在一起，因此不出人意外，这家作坊坐落在偏僻之处，也因为忌火，所以也从不掌灯。在晚间也只能只看见黑黢黢孤零零的一片建筑物。
此时却有一匹快马奔向此处，马是劣马，骑士的身手却很俊，转眼间就到了门前。突然作坊门口的土堆上就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提气问道：“是谁？”
那骑士并不停马，而是一偏腿从急速的马上跳了下来，身形闪动间已落在那人身前，沉声道：“是我，辅道子。”
门口暗哨定睛一看，果然是那面目姣好如处子的道人，只是春寒料峭，那道人也是一路疾奔而来，因此脸色有点发青。
那暗哨也不多话，呼哨了一声，旁边又自出现两个黑衣人，这两人手中都提着弩，此时却把弩背在背后，自去把马牵去后院。而辅道人随着暗哨进了作坊。一边赶路，辅道人一边问道：“东西都运进城了吗？”
“是，兄弟们都已进城了，此处只有我等留守。”
辅道人松了口气：“甚好，只是你这边地道可是明日大家的退路，千万小心。”
“我省的！”
“好身手！”也不见木龙子作势，右手手持酒杯已然不见，迎上了曹颙的左手，左手却轻搭上曹颙的左肩。
曹颙只觉右肩一阵麻痹，手里拿不住刚刚拔出的短铳，掉在地上。左手却一阵巨疼，发觉对面道人已把自己的左手扯脱了臼。他张口欲呼，却发觉那道人手中的酒杯已经撞在了他的面门。这酒杯力量好大，直接把他的门牙撞落，让他弹起的身子重又落回椅中。木龙子并不停手，左手一探，卸下了曹颙的下颚骨。右手伸出一个手指不轻不重点在喉结上……
才一个照面，刚才还拖着老鼠尾巴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的曹家大公子，已经奄奄一息地瘫在椅子上。上嘴唇被打裂，鼻子也被打破，一脸血污。左右手都不自然的垂在两边。再看他双腿，膝盖处血痕滢然，原来那木龙子鞋子上装着暗刃，刚才动手的时候已经坏了曹颙的两条腿子。
正在这时，门帘一挑，那个寒月姑娘袅袅婷婷走了进来，对受了重伤的曹颙完全视而不见，而是恭声道：“当家的，那个尔毕已经处置好了。”
木龙子带着笑意看着眼前的曹颙，不经意地回道：“那个废物也不用多说，只是那几个伴当还算出众，怎么样了？”
那寒月媚然一笑道：“再出众都敌不过花姐姐的一剂药，还有魏哥儿帮衬，这会子身子都凉了。”
木龙子微微点头，说道：“很好，叫魏二给曹府送个信，就说……”他沉吟了一下，“就说和那个木道人一见如故要做经夜之谈，然后拿了那个升图的令符和长二胯子会和。”
寒月低头，径自退了出去。
曹颙这时却冷静了下来，喉头的剧痛也稍退了一些，身上的剧痛让他脑子更加清明。他盯着那木龙子，含混地问道：“为……神马？乃，乃也素，旗人，为……神马？”
木龙子饶有兴味的看着曹颙，听到这个问题，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其实这道人自始至终神情淡然，即使刚才如同飞鹰扑兔的打斗时也是如此，此时却压抑不了自己的笑意，开始只是压抑着低笑，到最后已经是仰天大笑，半天都止不住。
半响才止住那疯狂的大笑，用袖子拭了拭眼睛，开口道：“一个包衣问出这种问题实在好笑……”说着又低低笑了一阵，突然间语声狠历地道：“我恨就恨我这身子是留着鞑奴的血！”

最后那篇押尾诗是著名的骑熊道长，盗泉子所著。
他的新书《魏野仙踪》在创世首发，大家书荒了可以去瞧瞧。
不过先提醒大家，我觉得那本书有点晦涩。